载潋发觉太后派了身边的小太监一路送自己回宫,载潋很清楚,名为护送,实为监视。处在如今格外敏感的时刻,太后根本不相信身边的任何人。
载潋一时在马车里犯了难,不知道如何摆脱跟在马车外的小太监,毕竟自己还要去锡拉胡同寻见张荫桓,此事绝不能让太后的耳目发现。
载潋左思右想,最终只想到一个冒险的办法,她在马车行到醇亲王府附近时喊停了马车,道,“你们都先回去吧!我今儿想回家看看去,等会儿让府里马车送我回去,你们都别跟着了。”
驾车的小太监自然全都听从载潋的吩咐,并无二话,驾了马就准备独自回宫,而太后派来的小太监却迟迟也不肯走,围在载潋身边道,“三格格,奴才担心您安全,怎么能让您独自一人儿回去呢,就让奴才跟着您吧。”
载潋摇着头拒绝他道,“哪儿还用费这功夫,我走两步就到王府了,你也回去吧!”那小太监却仍旧不肯,道,“那奴才就在府外等您,等您要回宫时再护送您回去。”
载潋立时停下了脚步,转头定定注视着小太监,似笑非笑道,“你不会是想跟踪我吧?我忠心为太后办事,难道你就信不过我吗,连半分的自由都不肯给我?”
小太监见载潋已将话挑明了,也不敢再继续纠缠,只怕暴露了自己的目的,便立时服软道,“三格格,奴才怎么敢,太后遣了奴才来,只是怕您回宫路上遇着什么事儿呢,既然您不需要奴才,奴才这就回宫候着您了。”
载潋终于摆脱了太后身边的小太监,见左右终于无人了,才匆匆往锡拉胡同赶,从张荫桓处拿到了康有为进呈的条陈后,便仔细将它装在自己内层的衣裳里,再从东华门入宫。
东华门内宫灯通明,载潋示意侍卫们身上什么都没有带,才往宫内走。载潋才进东华门,却瞧见方才一直跟着自己的小太监就候在东华门内,载潋心底立时泛起一阵抵触,她怕小太监看出端倪来,便有意无意闲谈道,“你倒是不怕累,还一直在这儿等我呢。”
小太监躬着身子跟在载潋身后半步的位置,笑道,“奴才哪儿怕累的道理,格格平安回来了,奴才心里头才踏实呀。”载潋再不做声,只想快些回到养心殿,让皇上将这个人赶走,可却偏巧在东华门内不远的地方遇见了珍妃与她的丫鬟念春。
珍妃自复位后心气又恢复了往日,只是她本以为皇上会对自己宠爱有加,但自从皇上开始筹措变法,比从前更加忙于朝政,便冷落了后宫的妃嫔们。珍妃虽然没有随侍太后前往颐和园,独自留在了宫中,可也并没有得到皇上过多的宠幸。
在珍妃心里仍然记恨载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更以为是载潋如今住在养心殿的缘故,皇上才会很少传召自己。所以珍妃一直想要找准一个时机,给载潋难堪,让她被赶回到府里去。
珍妃知道载潋要定期往颐和园去请安,便在东华门内等她回来,见她今日天黑了才迟迟而归,而送她回宫的马车却提前回来了,便知道她一定又单独去了别处。
载潋见到珍妃后,忙福身问安,道,“奴才给珍妃娘娘请安,请珍主子安。”珍妃并未叫载潋起,而是淡笑着道,“三格格今儿是去哪儿了?怎么回来得这样晚。身为皇上的妹妹,夜深了在外头乱转可不好。”
载潋心里立时“咯噔”一声,她可不愿意珍妃在今日和自己较劲,毕竟在自己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巴不得想要知道自己方才去了哪里呢。载潋抬头以眼神示意珍妃,想让她明白身后的小太监是太后的人,可珍妃却根本不看载潋,气哼哼道,“你倒是回话呀!”
载潋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日后再找机会向珍妃解释,此刻便只能骗她道,“回珍主子的话,奴才方才回府了,因为想哥哥们了,便想回去看看。”
珍妃却义正言辞道,“你别骗我,我看得真真儿的,你进宫时是走着的,难道你回府了都不让府里的车马送你回来吗?是谁住在东华门外头呀,皇上的妹妹要悄悄儿见他呢。”
载潋焦虑地不知该要如何圆谎,她并不想骗珍妃,只是不能让太后的人知道真相。可珍妃对自己有心结,载潋没有办法解开,也不能明着避开小太监去与珍妃说话,否则会更令他怀疑。
载潋正不知所措,忽然见孙佑良从远处匆匆跑来,见到自己后便笑着请安道,“奴才给三格格请安,给珍妃娘娘请安。”
珍妃挥了挥手让孙佑良起来回话,孙佑良便淡笑着对载潋道,“三格格,皇上还等您呢,见您还没回来,都着急了。”珍妃听罢后心里更不是滋味,也更加厌恶载潋,可载潋为了脱身,也不得其他办法,能顾全所有人,便忙对孙佑良道,“是,我这就回去了。”随后转身面对珍妃,福了福身道,“奴才告退。”便跟着孙佑良一路走远了。
载潋回到养心殿时,见皇上的暖阁窗内灯火通明,便知皇上还在等康有为的条陈,便紧走了两步进到暖阁里去,想将条陈快一些交到皇上手里,好让他能够安心。
可载潋才进暖阁,隔着两层东珠的帘子,便闻到暖阁内飘来饭菜的香气,载潋瞬间便感觉到饿了,她探头向内张望,隐隐约约看到皇上坐在圆桌旁的身影。
等到孙佑良将身后的暖阁大门关了,载潋听到大门合起时的“吱呀”声,才放心地将条陈从自己宽大的衣袖里取出来,疾步向皇上走去,她跪在载湉的身前,双手捧着张荫桓亲手交给自己的条陈,颔首道,“奴才给皇上请安,条陈奴才拿到了,呈皇上御览。”载湉先接过康有为的条陈,将它放在手边的茶案上,随后将载潋亲自扶起来,又示意她坐在自己对侧,道,“肯定饿了吧,朕还等你一块儿用膳呢,快吃吧。”
载潋受宠若惊地抬头望着皇上,见他已经动筷开始吃了,心底忽然划过一阵暖流。自从额娘走后,她已经许久没有过“家”的感觉了,是皇上又给了自己关怀。
载潋打量着桌上的菜,只有只样清淡的时蔬和白粥,菜品竟比王府里还远远不如。载潋望着皇上用得正香,显然已是饿了,不禁既感怀又怅然宫外的百姓们都以为皇帝端坐在金銮殿高高的宝座之上,臣工山呼万岁、匍匐于前,举足便有石雕御路,身边有随侍簇拥在侧。可重重的宫门与红墙遮盖了天子的动静,阻隔了平民百姓们的视线,他们想象中养尊处优的皇帝,正为了国家的前途与百姓的生活日日废寝忘食,宵衣旰食,却仍然处处受阻,步步维艰。
载湉已用到了一半,见载潋久久不肯动筷,才抬起头来疑惑问道,“怎么了潋儿,不饿吗?怎么不吃呢。”载潋急忙拾起筷子来,笑着摇了摇头,道,“不,不,奴才饿了,奴才陪皇上一块儿吃。”
载湉也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笑着往载潋的碗中夹菜,道,“多吃点儿。”载潋擦了擦眼角边的泪,夹起碗中的菜陪皇上一块用膳,直到二人用过了,载潋才诺诺地对载湉道,“皇上,奴才有一事求您。”
载湉正准备打开康有为的条陈来看,听见载潋如此说,便又将条陈合上了,放在一旁问道,“怎么了?”载潋想起自己之前求皇上去看望瑾妃时,皇上勃然大怒的场景,不禁底气又消失了几分,她垂着头,感觉到皇上拉起了自己的一只手,随后她才强打起了精神道,“皇上,奴才恳求您得了空儿,去瞧瞧珍主子吧,她还误会奴才,奴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载湉看出载潋的极度为难,也不想再重蹈覆辙对她发脾气,便又拉起她的另一只手来,笑问道,“怎么了潋儿,珍哥儿她性子直爽,你也不要多想了才是。”
载潋知道皇上向来最疼爱珍妃,珍妃的性格也最讨皇上喜欢,之前珍妃失了孩子,皇上为此伤心愤怒到几乎失去了理智,载潋知道那是因为皇上心里是爱珍妃的,他才会那样。载潋叹了声气,摇了摇头苦笑道,“皇上忙于新政,也不要冷落了后宫,奴才还盼望着皇上早得皇嗣呢。”
载湉听罢后心中绞痛,他抬头望着载潋,知道自己永远都是亏欠她的了。载湉将载潋拉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她道,“潋儿,若是可以,我真希望…”载潋急忙捂住了皇上的嘴,她努力笑道,“皇上,奴才说真的呢,奴才心里是喜欢珍哥儿的,奴才想抱您和珍哥儿的孩子呢。”
载湉再不理会载潋的话,只是将她抱得紧紧的,生怕她离开自己一般,载潋轻抚着皇上的背,轻笑道,“皇上您去看看珍主儿吧,她是真心实意待您的人,更何况皇嗣并非小事,事关朝廷社稷龙脉,皇上…”载潋再也说不下去了,载湉也不再说话,他用力将载潋拉到卧榻上,翻身用力吻上她的嘴唇,载潋能感到皇上的泪水流在自己脸上,皇上的泪水让她更加难过,她合起双眼来,泪水便顺着鬓角流下来。两个人紧紧相拥在一起,可包裹着他们的却是无尽的伤感。
夜深后载潋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了偏殿,皇上答应今晚去景仁宫看看珍妃,载潋笑着送了皇上走,可回到自己清冷的住处后,留给她的却是彻夜无眠。
四月二十三日,皇上发布谕旨,决意推行变法。以皇帝名义“诏定国是”,谕旨内容言:“数年以来,中外臣工,讲求时务,多主变法自强。迩者诏书数下,如开特科,裁冗兵,改武科制度,立大小学堂,皆经再三审定,筹之至熟,甫议施行。惟是风气尚未大开,论说莫衷一是,或托于老成忧国,以为旧章必应墨守,新法必当摈除,众喙哓哓,空言无补。试问今日时局如此,国势如此,若仍以不练之兵,有限之饷,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岂真能制梃以挞坚甲利兵乎朕惟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极其流弊,必至门户纷争,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积习,于时政毫无裨益。即以中国大经大法而论,五帝三王不相沿袭,譬之冬裘夏葛,势不两存。用特明白宣示,嗣后中外大小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发愤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专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袭其皮毛,毋竞腾其口说,总期化无用为有用,以成通经济变之才。
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尤应首先举办,着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王大臣会同妥速议奏,所有翰林院编检、各部院司员、大门侍卫、候补候选道府州县以下官、大员子弟、八旗世职、各省武职后裔,其愿入学堂者,均准其入学肄业,以期人材辈出,共济时艰,不得敷衍因循,循私援引,致负朝廷谆谆告诫之至意。
将此通谕知之。钦此。”
此谕旨由翁同龢拟稿,可载潋却又再一次听到了皇上与翁同龢的争执,因为皇上决心开办学堂专讲西学,而翁同龢却以为西学不可不讲,但圣贤学说也不可忘,便在谕旨内将皇上拟定的“专讲西学”改为了“博采众学”。皇上对翁同龢此处的改动极为不满,可谕旨已下,怎可朝令夕改。
几日前载潋还听到风声,说朝上有言官弹劾张荫桓,皇上不好直接出面为张荫桓开脱,便希望翁同龢能靠深重的资历为张荫桓说上几句话,可翁同龢却婉言拒绝,并不愿意为张荫桓说话。
载潋知道,自四月二十三日谕旨一下,皇上就要正式开始推行新政与变法,他不能失去自己左膀右臂,更不能失去翁同龢。可面对皇上与翁同龢屡次的分歧争执,她除了担忧以外,便只有无能为力。
当日皇上决定带珍妃与载潋一同前往颐和园陪太后小住,毕竟如今变法的政令已经被推到明面上,他也已经决定于二十八日亲自传见康有为,至此地步,想要瞒住太后也绝无可能了。
载湉此刻已经对新政充满了憧憬,他热血沸腾地期待着新政落成的画面,期待着能够振兴垂暮的国家,为甲午后日渐衰颓的国运注入新的活力。
当预备面圣的消息传到南海会馆,传到康有为与维新党人的耳中,康有为早已是痛哭流涕、心花怒放,他为变法而奔走十余年,不要说亲身面圣,就连呈递给皇帝的上书,也只有一次真正被呈到皇帝面前。
康有为聚集起自己的学生们,神情激昂道,“为师终于要见到圣上了,我们的维新大业,也终于要实现了!”康有为最得意的门生梁启超甚至比自己的老师更加激动,他擦了擦眼角的热泪,道,“老师,您十余年来心血付出,终于没有白费!”
康有为长息点头道,“是啊…这十余年来,我终于走到这一步了,皇上,终于要传见我了。”
岳卓义坐在人群中呼喊道,“老师,学生听说是一个叫徐致靖的人推举了您和卓如兄,还有位名叫谭嗣同的年轻人,此次也受皇上征召入京了!我听闻此人一直热衷于维新事业,将来若能网罗结识,必要助益于老师与朝廷!”
梁启超听罢后忽望着卓义长笑道,“卓义兄果然明智筹划,此人早前与我已结识了,他仰慕老师,一直想要拜访呢!此次入京,不失为良机。”
康有为用力点头,他在心中描绘的蓝图已逐渐实现,虽然他尚未走入颐和园,尚未见到皇帝,可他已经能看到自己站在皇帝左右辅佐朝政的场景。
康有为受传召前一日已住入颐和园,预备第二日的召见。他住在颐和园昆明湖南岸的官房内,等待掌灯时分,他独自一人在湖畔闲逛,他望着对岸的万寿山与佛香阁在辉煌的灯火下巍然耸立,岸边挂着连接成片的红灯笼,白鸟脆名从山间传出,岸边有掌灯女眷的身影,玉澜堂就坐落在远处的湖畔,康有为望着远处的门楣,已激动得无法入睡。
次日康有为换装完备,便于玉澜堂外的官房略坐,等待皇帝的召见。此刻载潋正在玉澜堂内为皇上研磨,听见外头王商来回话道,“万岁爷,荣禄大人到了。”荣禄是满洲镶白旗人,是太后的心腹大臣,当今朝上的一品大员,载潋知道皇上传见荣禄,自己自然不能在一旁随侍,便放下了手里的墨块,从偏殿外的回廊一路向外走。
载潋向外走时正瞧见荣禄趾高气扬地走在玉澜堂的院落正中,荣禄并未看见自己,她便也不逗留,一路便向外走。走到玉澜堂门外的官房处时,见孙佑良往官房内奉茶,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早已耳闻过无数次的“康有为”,活生生的康有为,再也不是口说耳闻中的康有为,就正坐在里面。
载潋示意了孙佑良不要说话,自己便站在官房门外偷偷瞥看康有为,只见此人同是一双眼睛一张嘴,不知何处竟有这样大的能耐,能让满朝的文武百官、上至太后与皇上,在一时内将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载潋本不想打扰康有为,却未想到他在饮茶时已瞥见外头有人,便机警地站起身来问道,“是什么人?”载潋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半步,想到不进去答话已是不行,便定了定心神走进去,抬头彻头彻尾地打量了康有为一番,随后略颔首笑道,“给康大人见礼了,我是醇贤亲王的女儿,醇王爷的妹妹。”
康有为略“哦”了一声,会意颇深地望了载潋一眼,他想起自己曾听学生岳卓义提起过,醇贤亲王的女儿,便是推举了岳卓义进京师同文馆的人。康有为见她衣着绮丽,翠绕珠围,便想原来此等人便是那些卓义口中不必劳动、日日养尊处优的满洲亲贵女眷们,康有为同样对他们深恶痛绝,且绝不会有朝一日能与他们为伍,可康有为知道醇亲王的妹妹同是皇帝的妹妹,皇帝显然十分喜爱她,才将她留在自己的玉澜堂里,便极为礼貌地回了礼道,“原是醇王爷的妹妹,见过格格了。”
载潋忙福身回礼,示意他起,生怕他给自己见礼,会委屈到了这位皇上心头的宝。
载潋与康有为尚没有说半句话,载潋便已听到荣禄从皇上的玉澜堂内出来了,载潋没想到皇上只同他说了这么几句话就让他跪安出来了,想必也是皇上希望能尽快传见康有为的缘故。
此时荣禄直冲官房而来,载潋也只好在原地等候他来,待他进了官房,荣禄也不禁吃惊,没想到载潋竟会在这里,便刻意笑道,“竟未料想三格格也在此处,替太后先问几句话吗?”
载潋并不答他的话,只是规矩向荣禄见礼道,“给荣中堂见礼了,中堂大人辛苦。”荣禄只轻哼了一声,不再理会载潋,而是望着康有为恶狠狠道,“有人狂妄乱政,我担心皇上受其巧言令色鼓惑,日日奔走,的确辛苦。”
荣禄径直向康有为走去,开口继续反问挖苦道,“以你槃槃人才,一定能拿得出补救时局的办法吧?”康有为只是轻笑,稍稍眯起眼来望着荣禄笑道,“以如今的时局,是非变法不可了。”
荣禄仰天笑道,“我自然知道要变法,可这一二百年的成法,一日之间就能变得了吗?”康有为根本不畏惧,定定直视着荣禄的双眼道,“杀几个一二品的大臣,这法,就变了。”
载潋闻言倒抽一口凉气,脚下略有不稳,她察觉到荣禄也为此话而震动了。载潋伸出手去扶住了身边的门,她感到昆明湖上吹来的风越发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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