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潋到府上时,雪已越下越大,将太平湖畔的路都淹没了,白茫茫一片望过去,似无尽头。阿升将车驾到王府门外,便有马号里的小厮来去牵了马车回去。夕阳西下,湖边便更冷,阿升脱了自己一件斗篷,脚下一路打着滑地追到载潋身后,意欲将斗篷披在潋身上,道,“格格,您别嫌弃奴才,披上点儿,仔细着了凉。”
载潋回头瞧了瞧阿升,将手捂在暖手壶上,和他顽笑道,“你若是冻病了,就没人为我驾马了,你快好好儿穿上吧。”阿升仍未说话,王府便开了一进门,先前有门房上小厮进去传话,此刻静心与瑛隐便已捧着载潋的衣裳迎了出来,阿升见静心与瑛隐来了,才放下心来,将斗篷披回了自己身上。
瑛隐手里提了盏大红灯笼,跑出府门来为载潋照亮,静心则将载潋平日里在府内穿的芙蓉花绸绣斗篷披在她身上,搀着她向府里走。瑛隐上来扶了载潋的手,问她道,“格格一天没回来,这会儿肯定饿了,奴才去小厨房给您传些吃的过来吧!”
载潋此刻才忽然感觉到饿,她整整一天都沉浸在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噩耗与悲痛中,她心里只牵挂皇上的心情与身体,竟已忘了,自己也已是整整一天粒米未进了。
被瑛隐提醒后,载潋越发感觉饿得发慌,她低头听到自己的肚子已饿得咕咕作响,便忙点了点头道,“快去吧,我倒是真的饿了!”瑛隐高兴地应了一声,便将大红灯笼交到阿升的手里,踩着地上的积雪飞快跑开了。
载潋见瑛隐去得远了,才转头又问静心道,“姑娘呢,她好些了吗?”静心紧紧搀着载潋,生怕她在雪地里滑到了,轻声笑道,“姑娘方才要来的,奴才没让她来,叫她在房里等着格格,今儿早上姑娘哭得不行,这会儿已好多了,说有好多话想对格格说呢。”
载潋用力点了点头,想到皇上已追封刘步蟾为“强勇巴图鲁”,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此殊荣告诉阿瑟。过了王府三道垂花门,前头便是载潋起居的涟漪堂,载潋想着阿升一天跟着自己,也尚未用膳,心里头不愿草草遣了他回去,便对在前头打着灯笼的阿升笑道,“阿升,你今儿就在我这儿用晚膳吧,吃饱了再回去。”
阿升面露欣喜,却也受宠若惊,不敢就此应下,忙道,“奴才谢过格格,只是…格格回府来,奴才还没去王爷那儿禀告,奴才不敢耽搁。”
载潋笑他愚笨,弹了弹他额头道,“你倒是规规矩矩,没半个行差踏错的!我回府来,五哥自该是第一个儿就知道了!这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第一个去告诉他呢,还等你巴巴儿地去告诉吗?若将你饿坏了,我还放不过他!”
阿升听罢后掩着嘴轻笑,颔首连连答是,道,“那奴才便不推绝格格好意了。”载潋心满意足地一笑,点了点头,示意让他进院,却听身后传来载沣的声音,“这是谁啊,说要头一个不放过我呢?”
载潋回头,竟发现自己三位兄长都来了,就走在自己身后。载沣走在最前头,外头披了件紫貂的罩衣,载洵和载涛二人则都披了丝绵段子的斗篷,他三人肩上皆已落了薄薄一层雪花。
载潋欠了欠身行礼,道,“妹妹给兄长们请安了。”阿升则跪倒在雪地当中,惴惴不安地磕头问安,“奴才见过王爷,见过六爷七爷。”载沣见阿升如此不安,自是知道他是怕自己听见了刚才载潋的话而迁怒于他,便先让他起来,淡笑道,“你今儿陪着潋儿辛苦,等会儿千万吃饱了,不然我可是怕我妹妹放不过我呢!”
载潋听罢后不禁淡笑,领着三位哥哥往院里走,侧头问道,“这么晚了,哥哥们怎么都来了?额娘好吗?”载涛上来走到载潋身侧,道,“额娘今儿一日话也不多,听闻噩耗,在祠堂坐了许久,想是思及阿玛生前对北洋所投心血,不禁又伤感了……她听闻你进宫了,也并未多问,早早歇下了,只叫我们嘱咐你回来早些歇息。”
载潋听罢载涛所说,才刚刚平复下的心情不禁又泛起悲痛,她感觉眼眶酸涩,不敢去想额娘得知噩耗时该是如何的心情,又该是以何种心情去向阿玛的在天之灵说明的。
载洵看出载潋又跟着难过起来,忙也上前来拉了载潋的手道,“得了妹妹,想些高兴的吧,我叫厨房做了道双色豆糕来,等会儿送来,你也尝尝鲜。”载潋努力不去想外间的败局,她只去想皇上所言的“革新图强”与“中兴之望”,心中才稍觉宽慰,为了不让哥哥们担心,载潋便笑道,“是,六哥选的,我定要好好儿尝尝!”
阿瑟见载潋回来了,忙从屋中出来相迎,她眼底还带着泪,载潋见了她心中颇觉不忍,拥她入怀道,“阿瑟,是我不好,留你一人在这儿。”
阿瑟见了载潋却破涕为笑,道,“格格,我很好,真的。我明白我父亲身为朝廷海军将领,自有可能会为朝廷与百姓而战死沙场,他奉职于北洋水师,亦当如是。我父亲并不冤屈,他身为朝廷将士,为家国而死,我当以他为傲。”
载潋没想到阿瑟竟能如此去想,心里实在替她欣慰,也不禁被阿瑟的一番话所感动,便轻轻拍了拍阿瑟的背以作宽慰,又牵起她的手来,道,“阿瑟,你父亲他以身殉国、忠心不二,皇上今日已追赠他为强勇巴图鲁,是给他至高无上的荣耀。”
阿瑟福身见过了载沣三人,颔首跟在载潋身后进了暖阁,静心领着阿升去挪了暖阁外间的三把南官帽椅进来,摆在白玉圆桌周围,分别请载沣三人落座。载沣抚开衣摆正落座,见椅背上各雕“鹊上梅梢”、“松鹤万年”与“双鱼吉庆”等纹,不禁向载潋笑道,“这是妹妹招待客人用的,怎么今儿待哥哥们这样好了。”
载潋心里闷闷生气,心想何时待他们刻薄过,此时又只顾着和阿瑟说话,便只略瞪了瞪载沣,赌气道,“我何时待哥哥们有半个不好了,竟叫哥哥拿这起子闲话来打趣我!”载沣本没过心,载洵却偏以为载潋生气了,忙坐在一旁打圆场道,“五哥闲笑一句,妹妹听过便罢了!”
载涛坐在载洵与载沣中间,此刻无趣,便捡着盘中的干果吃,略瞧了载洵一眼,便抬手打了打他道,“当什么真呢!”
载潋不再理会他们,只专注地看着坐在身侧的阿瑟,她见阿瑟仍在擦泪,便知道那些于家于国的道理她都明白,可于她自己而言,失去了亲生父亲怎能那么轻易接受呢?便牵了她的双手道,“阿瑟,我知道你伤心,但你要好好活下去,开开心心地活下去,替你父亲继续活下去。”
阿瑟却努力微笑出来,抽出自己的手来,反而去盖住载潋的双手去安慰她,她笑道,“格格,您放心,我记得第一次与您见面时,我便说过,我父亲希望我做个坚韧刚毅的女子,他从不喜悲天悯人之词,我绝不会就此倒下,若我那么脆弱,岂非辜负父亲多年来期翼栽培。”载潋听到阿瑟如此说,不禁又感动又心疼,连连点头,轻抚着她的肩,阿瑟又道,“格格,我不仅会活下去,还会好好活下去,就算我只是女儿身,我也要做巾帼不让须眉之辈。”
载潋不禁发自内心佩服阿瑟,她之所以如此珍视阿瑟,便是因为阿瑟做了所有她想做却不能做的事,阿瑟年纪轻轻却博学多知、也曾出国求学,她了解北洋水师各舰的情况,敢于挺身而出与朝廷腌臜贪腐做抗争,也敢于直陈朝廷大事,敢不屈于权贵,从前她也曾对载潋直言,她不喜欢满洲亲贵,她也从不拘泥于女儿间的琐事。载潋愈发欣赏眼前的女孩儿,载潋心想,她就是“巾帼不让须眉”之人。
而载潋纵是想为皇上与朝廷再多做些什么,却只能被祖宗规矩牢牢束缚。就算是今日在皇上面前提起刘步蟾之事,就算当时在场的只有皇上一人,她也要跪下请罪,因为她自己从小便知道,自己是无权置喙朝政大事的。所有的安富尊荣,与阿瑟所拥有的一切相比,都只不过是自己穿在身外的空壳。载潋想,自己与阿瑟比起来,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载潋回想起今日自养心殿走前皇上曾对自己说过的几句有关刘步蟾的话,更钦佩他们父女,神思一时恍惚,不禁脱口对阿瑟说道,“苟丧舰,必自裁,是令尊刘步蟾曾说过的话,皇上今日知晓后也感动不已,皇上说,刘步蟾将照提督阵亡例而从优赐恤,世袭骑都尉加一等云骑尉,并叫我好好安抚你。那时候我听到皇上说起令尊生前的这句话,不禁对他油然起敬,他兑现了自己的誓言,阿瑟,你的确当以他为傲,皇上以他为傲,朝廷如是,千万百姓也当如是。”
阿瑟听到皇上将优待刘步蟾后不禁紧紧攥住载潋的双手,低下头去忽泣不成声。载潋一把将阿瑟拥进自己怀里,不断抚着她的背道,“阿瑟,哭一场后就要好好儿活着,往后就留在我身边吧,以你才学本领,纵是女儿身,将来也一定能助于皇上与朝廷。”
阿瑟在载潋怀中不断点头,瑛隐此刻才提着入凤镂空的五层提盒回来,她见载沣兄弟三人也在房里,不禁惊讶,退了半步后连忙跪倒,“奴才给王爷请安,给六爷和七爷请安,奴才不知三位爷来了,只传了格格的宵夜。”
载潋见瑛隐如此不安模样,忙起身穿过众人去扶她,领着她进来,想起刚才载沣拿自己打趣,便故意道,“我哥哥他们都用过晚膳了,一旁看着便是,你快来,别动不动就请罪。”瑛隐仍有些惶恐不安,却也不能再说什么,载沣也对她笑道,“是,我们都用过了,不过是来看看载潋,一旁看着就是。”
载潋听了载沣的话却再也忍不住,捂着嘴笑出声来,她挪了两步,轻轻拍了拍载沣的肩,笑道,“我故意说给哥哥听的,哥哥还真上当了!谁叫你刚刚打趣我,我不过是故意气你的罢了!我哪儿忍心叫你们看着呢,我一人又吃不完,自然是我们一块儿用了!”
瑛隐和静心听了也不禁笑出声来,瑛隐只摇了摇头,便忙着将碟碗都从屉盒中拿出来,布在圆桌上,静心和丫头们则捧了漱口的茶与清水来,予众人漱口和净手。
阿林保姗姗来迟地从外头赶来,递了载洵传的双色豆糕来,载潋夹了一块来尝,便连连称赞道,“不愧是六哥点的,果然是美味!”载沣只用了两口,便放下筷子来再也不动了,载潋见他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心里也不舒服,不禁忙问他,“五哥怎么了,还跟妹妹置气呢?快别气了!”
载沣听了载潋的话,便抬头去瞧了瞧载潋,他神色凝重却不禁轻笑道,“自然不是为你,是…我们今日过来,是想告诉你,六叔身子不大好了…明儿一早,我们过府去瞧瞧吧。”
载潋一听此话,心里瞬间一沉,悲痛之情翻涌,她想起今日从宫里回来时曾听见百姓们的议论,说恭王爷也要不好了。载潋想,如今自己的父辈多已故去,唯剩下六叔与他们亲近,也能为皇上分担重担,自阿玛去后,皇上一直格外信任亲厚六叔,可六叔如今也要不好了。若额娘知晓此事,也一定会深受打击。
载潋忽感觉有人来握住了自己的手,转头才发现是阿瑟,便淡淡笑了笑,垂下眼眸道,“我明白,哥哥,我们自小与六叔亲厚,自当去探望。”
载潋此时再看自己的三位哥哥,三人一直沉默寡言,才明白是何缘故。六叔年迈,身体孱弱本已不应过度操劳,可偏逢与日起战,皇上重新启用六叔任命中枢,再加战败,六叔身心俱受打击,才会到今日地步。载潋长叹一口气,心想自己方才与阿瑟谈及北洋等事,三位哥哥不愿多言也该因此。
载沣三人并未久留,用过宵夜便各自回了,载潋也遣了阿升回去,只留下贴身的几个人伺候,阿瑟默默跟在载潋身后,见她久久不说话,却忽拉住了她的手,陡然跪倒恳求道,“格格…我有一事想求您!您也知道,卓义敬仰六王爷已久,他之所以一心想来京,也是为了能学于六王爷一手创办的同文馆,我自知…六王爷是格格叔父,外人不应同去,可卓义若知晓六王爷病重,再无机会觐见讨教,心中该有多难过呢……所以阿瑟,不顾规矩,求格格成全!”
载潋听后不禁感叹阿瑟的心思细腻,伸出手去扶了她起来,道,“若六叔知道有卓义这样正直优秀的年轻人追随,心中也一定宽慰,你不用担心,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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