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没这么大声和她说话,姜知桐被他吼得一缩肩膀。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一眼姜知年,然后很快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伏在眼睑上轻轻颤动。

头顶水晶灯明亮的光线将这一刻的姜知桐映照得有些脆弱,但她苍白的侧脸仍带着些倔强。

姜知年看着她,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餐厅里的空气安静了半晌,姜知桐突然起身。

她背对着姜知年,一字一字,轻声却坚定地道:“不论你要说什么,总之,我不想按照他的想法生活。”

他,指的是姜力华。

姜知年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你!”

姜知桐却不想再听他说什么,头也不回地奔上了楼。

“桐桐!”

高妈这时从厨房里出来,忍不住对着姜知年的背影说一句:“大少爷,二小姐不想被拘束有什么错呢?姜董事长不懂她的,您应该了解啊。”

姜知年脊背一僵。

高妈见状,叹息着摇了摇头,回身进了厨房。

愁容取代了优雅,姜知年颓坐回椅子上,疲惫地撑住额角。

所有人都希望他能懂他们的心意,体谅他们的辛苦,他也一直努力去做了。

那他的苦呢。

-

姜知桐有一个秘密。

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她得了厌食症。

大约是刚进高一的时候。

有天姜力华出差回家,照旧召集全家一同吃饭,姜知桐很高兴。

因为她已经有接近半年没有见过父亲了。

那餐饭的前半程进行得十分和谐,饭桌上父慈子孝的推杯换盏,兄妹情深的互相打趣,一切都是那么温馨。

姜知桐原本还在郁闷姜力华似乎忘记她已经上高中了,但姜力华却突然拿出了许多贵重的礼物送给她,庆祝她顺利升入高中。

姜知桐惊喜极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看,虽然父亲总是忙碌,但他还是记得你的。

奢华的别墅,团圆的晚餐,姜知桐以为,温暖的亲情将是那晚的主题。

欢声笑语被打断于姜力华突然提起的一桩公事,姜知年知道姜知桐盼望今晚的家庭聚会许久,他对姜力华说,能不能先吃完饭再谈公事。

姜知桐也说,对呀,父亲你好久没回来,我还有好多事情想跟你说呢……

哐当!

姜力华扔了刀叉,将精致的白瓷餐具砸破一角,慈父的面容突然变得陌生狰狞起来。

‘你敢对我提要求?’

……

大概就是这么个开头。

后来他们吵了什么,姜知桐已经不记得了,总不过是公司、生意,以及姜知年有多么不恭顺。

在这个家里这么多年,姜知桐听这些话已经听得要吐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家里都是一团和气,而他们家却连一餐完整的饭都吃不下去。

姜力华颐气指使的神情,姜知年双手握拳的隐忍,他们的声音交织着在姜知桐脑袋里翻绞,她太难受了,难受得想吐。

她扔了餐巾,把自己锁进房间里,吐得一塌糊涂。

就是从那时起,她再吃不下去东西了。

尤其是在家里。

只要一进到餐厅,只要一看见那张餐桌,甚至是看见姜力华,那天晚上的一幕幕便开始刺激她的神经,难受的感觉不断重复出现。

她强迫自己吃饭,却又忍不住呕吐。

一直到那个寒假姜力华再回到家来的时候,看着她都说,桐桐瘦了。

姜知桐一米六七的身高,在那次晚餐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瘦的只剩六十五斤了。

六十五斤,她大约从小学毕业以后就没有再见过这个体重了。

终于意识到自己出了问题的姜知桐去看了医生,得到的答案是厌食症。

姜知桐瞒着所有人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治疗,效果不太理想。为了不让自己晕过去,她只能通过输液的方式给自己补充营养。

但到那个寒假,姜力华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只有七十斤。

幸而那时是冬天,衣服一裹,姜知年也看不出她的异常。

直到再开学,姜知桐偶尔间发现了那间便利店,从浦说要请她吃东西的时候,她下意识地说不用浪费了。

反正她吃不进去,就算吃进去了,也还会再吐出来。

从浦倒是不以为意,俏皮说他的关东煮是找大师学艺的,绝对是外面尝不到的味道。

姜知桐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勉强说尝尝。

那确实是她从来没吃过的味道。

她吃过许多速食,但没吃过这样的。

咸。

酸。

还有点甜。

几种怪异的、难以融合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明明难吃得难以下咽,却莫名好像打开了姜知桐接受食物的通道。

她又试了好些店里的速食便当,每一样她都能吃得进去。

姜知桐天真地以为自己已经好了。

但事实是,只要回到家里,不管牛奶还是白粥,她仍然吃不进去,强迫自己接受食物的结果是她吐得几乎晕死过去。

医生之前告诉她,她的身体机能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她的心理。她得找到她心里的问题,然后面对它。

姜知桐想,她已经找到了。

她不是不想吃饭,她只是不想回家。

那天昭川说,她借花献佛的善意可能成为别人伤害她的动机,其实冷静下来想想,姜知桐知道昭川说的话没错。

她确实应该保持一些警惕,尤其是在那样的事情发生以后。

可自从她生了病,那间便利店就不仅仅只是一家便利店那么简单而已。

那里可以是餐厅,可以是咖啡厅,可以是书房,可以是一切她能够逃避的地方。

她只是想有一个地方,能让她喘一口气。

仅此而已。

姜知桐窝在窗台上的,看着月亮高悬于天空之上,温柔的月华将她纤瘦的肩膀覆盖。

她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什么会对昭川产生类似失望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他救了她,她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了一些依赖。

或者是因为她说要出去玩的时候,昭川不问缘由的态度让她觉得昭川可能懂她。

但事实是,他和那些人都一样。

他只是姜知年派来保护她的,照看她的,监视她的。

仅此而已。

可真的,只是仅此而已吗。

时针指向凌晨三点。

高妈进房间来,见姜知桐睡在窗台上,没有叫醒她,轻手轻脚地给她加了一床被子,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发丝,末了叹了一口气。

房门关上,熟睡的姜知桐睁开眼睛。

她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荧幕上幽弱的光芒映着她杏仁儿似的眼有些微红。

等待了大约十秒,电话被人接起。

“小姐?”

似是意外在这个时间接到了姜知桐的电话,昭川的声音第一次有了除了冷漠以外的情绪。

没有得到回应,昭川又问了一句:“小姐还没睡么?”

刻意压低的男声在这样无眠的深夜里竟有些温柔缱绻的意味。

姜知桐鼻尖一酸。

微弱的呼吸传到耳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昭川眼眸微沉。

无声的沉默与寂静通过电波在两人之间流转。

半晌,姜知桐才开口。

“昭川。”

“我在。”

她声音很轻,“是你告诉哥哥的吗?”

“我没有。”

昭川甚至没有问她说的是什么,便没有犹豫地回答。

姜知桐再问:“我能相信你吗?”

电话那头顿了片刻。

姜知桐耐心地等。

“小姐。”

“嗯,我在听。”

昭川说:“我从不承诺我做不到的事。”

“嗯,然后呢。”

“但我向你保证。”

“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

那天晚上,姜知桐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昭川来接她。

门口不再是那辆黑色保姆车,驾驶室里也没有司机。

姜知桐见此,不由愣了一下。

上了车,车内的两人默契的谁都没提昨晚的那通电话。

待车子驶出了姜家的范围,姜知桐看着驾驶座上一身黑衣的男人,突然感到好奇。

“这不是姜家的车。”

昭川闻言,抬眸对上后视镜里她的视线,淡声答:“是我自己的车。”

“你的车?”姜知桐有些意外,“你自己有车?”

姜知桐虽然不懂车,但常年耳濡目染,让她很确定现在自己坐的这辆车价值绝不低于七位数。

七位数。

她不知道姜知年给昭川开的工资是多少,但能买得起七位数的座驾,他又为什么要来做保镖这样又苦又累的伺候人的活。

昭川解释:“是一个客户送给我的,不是我自己买的。”

原来是送的。

姜知桐又问:“那司机呢?哥哥肯定不会只让你一个人看着我。”

昭川淡声道:“我的职责是保护小姐,并非看管。”

“我知道呀。”姜知桐说:“所以你是怎么说服他放弃让人监视我的?”

路口红灯,车子稳稳地停了下来。

昭川看着姜知桐面无表情地说出监视这个词,眉宇间生出了点点阴霾。

“往后只要是你不喜欢的,我都不会让他们碍你的眼。”

昭川声音低沉,语气森冷。

姜知桐闻言一顿。

后座的沉默让昭川立即意识到自己越过。

但很快,姜知桐却笑开了,“你好厉害。”

姜知桐的长相随她母亲,五官秀气立体,一双杏眼灵动有神韵。只是比起幼时消瘦了许多,少了几分圆润的可爱,多了一些独立的清冷。

昭川从后视镜里看她笑,眼角逐渐柔软了下来。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笑起来的样子。

桐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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