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祁簇被禁了足,寻常人等根本见不着他。

闻人吴从出了钟粹宫,就打上去南三所的主意。一三现下还窝在太医值房里,顶着头破血流的凄惨相。他是受自己带累,挨打都不敢还手,怕捅出篓子难以收场。

监栏院的小头目名叫丁惠,是尚膳监掌印的干儿子。前头想来投奔闻人吴的束可,就对于这厮很看不上眼,讽刺他是个司职“卖屁股”的玩意。

这人穷苦出身,生得貌美,擅长左右逢源,在监栏院也很有威信。一三被打一事,他能占七八成干系。

闻人吴往南三所去,然而胃里一阵翻腾。此刻天边的残霞已尽皆褪去,宫闱又恢复了孤寂静默。他回想起刚才的逢迎取悦,恶心感如浪潮般逐渐上涌,实在没忍住——

他扑在一株花树下,在重重叶影里扶住树干,止不住地干呕。因为反应激烈太过,他呛了一下,不停地咳嗽着,直至潦倒地弯下腰。

如何能像浸□□海的老手那样,不动声色地把控人心呢?他前头身家清白,忙着在战场上提头卖命;后边来了大崇,成了底层太监无根之草。

旁人都觉着太监身子残缺、下贱又可鄙。他自己不愿作践自个,忍着性子撇去清高,想曲意逢迎——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他碰到青纱就觉着乏味恶心,恨不能一记窝心脚将对方踹倒。

从前可是这样?闻人吴不知道,因着那时候没闲暇关注这个。可现今他成了太监,便落下再受不得男欢女爱的病根不成!闻人吴擦擦嘴,勉强从树边直起身,踉跄着朝南三所去。

再晚些待宫里下了钥,就更不好四处通行了。

用正当手段他摔破了头也没可能见上姜祁簇,闻人吴于是潜到南三所的墙根,攀着枝干立在树冠中,翘首以望姜祁簇的住处。

他此前并没找上过对方,故而也辨不清在那么多屋舍中,对方究竟住在哪儿。

于是闻人吴长久地伫在树梢上。在晚风的拂动中,树叶唦唦作响,虫鸟在绝静里鼓噪出声响。

然而还是太静,太静。

这样的境况让他回想起以前,曾有一次单枪匹马地走失,迷陷在旱地沟壑复杂的地形中,为了苟活而割开坐骑的脖子,大口吮吸马血。

马血和人血有区别么?他活动五指,透过老茧叠加的掌心,冥冥朦朦间像是瞧见一三涌流的鲜血。

现在他可以为一三报仇,倘若他立时死了,宫闱深深,谁还能记得个功败垂成的倒霉蛋呢?

一个人实在是独木难支,也太寂寞。闻人吴渐渐蹲在树梢上,听见周围宫门下钥的门臼转动声——不仅寂寞,他今夜回去,也要白费诸多功夫了。

在这样专心致志的情境下,从屋中踱出来的姜祁簇简直是分外醒目。闻人吴想射袖箭吸引对方注意,又唯恐对方闪避不及,被立时射个对穿。

于是他蹲在枝干上,发梢垂坠在脸旁。将手指搁到嘴边,轻轻地吹了个呼哨。

姜祁簇已经沐浴过,最惹人诧异的是,他外袍套得乱七八糟,系带显然是自个瞎捯饬的,松垮走形,瞧起来跟光鲜的皇子身份半点都不沾边。

他听见动静,仰头一望,就看见了隐在树上的闻人吴。于是瞪大眼睛,显然惊诧已极。闻人吴还没翻进院中,姜祁簇双手覆压下示意他别动,自己倒当先往脖颈处捋捋领子,点墙一跃就跳上了树。

闻人吴身前的枝桠叫他一踩,翩然下陷至不可思议的程度。他担心这皇子会摔下去,于是伸出手来拽对方一把。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上我这儿来,是盘算着什么由头呢?”姜祁簇倒没拂去他好意,转而一抚腰间的系带,显然是觉得那系带扭结成乱麻似的旮瘩,硌人得慌。

“奴才今天碰上了顺妃娘娘身边的妙语,她意图对庄嫔娘娘下毒。”从闻人吴嘴里蹦不出几句真话,他和妙语天知道有多久没见过了,然而他逮谁就现编一套说辞。

现在换成是手握生杀的姜祁簇,他就将事情往严重了讲。

“欸,顺妃娘娘可跟我母妃是一派的……”姜祁簇状似在沉思,闻人吴听他爆出个秘闻后毫不慌张,依旧蹲在枝干上,从姜祁簇发尾滴下的水珠,莹润而硕大,就这么惊溅在他的手背,带起一片凉凉的潮意。

“我母妃不至于干出这种昏头的事,不值当。顺妃娘娘也全没失了圣宠,你搁这预备唬谁?”姜祁簇一戳闻人吴的额头,笑容里是看不出阴霾的爽朗。

可闻人吴却觉着对方的不愉分明已毫发毕现。对于女人,可以靠皮囊来投机取巧,但对于男人,这套又岂能顺利奉行?

闻人吴不清楚,该怎样才能让对方心甘情愿地被利用,这实是不可能达成的举措。

他只好垂下头来,倏尔扯住姜祁簇的系带,抽绕几番,帮他解开。

姜祁簇一愣,随即明白他想做什么。为了方便他动作,索性凑近几步,在花叶斑驳的阴影里,这皇子的面目被投印得深浅不一,唯独双眸波光粼粼。

“下毒……倒也算是个良方。”系带被悉数解开,闻人吴双手虚虚地执起那两根带子,重新替对方绑结系紧。

“你别满嘴鬼话。只要说句坦诚的,只要求我——”姜祁簇犹有未尽,俯身撩起闻人吴的额发,“没什么不能商量的。奉朝的小将军都能为我系袍,我也可让步,为你做一事。”

“殿下,那大可不必。”闻人吴并不相信对方,故而只是低头专心地帮对方规整好衣衫,“您说得对,下毒是个良方。如果您还秉持着匡扶原生世界安定、大义灭亲的信念,不妨先以下毒尝试一下。”

丁惠是尚膳监掌印的干儿子,倘若尚膳监掌印失了势,任有十个丁惠也掀不出浪花来。

“你是看谁不顺,想借我手除掉他。才出这样一个主意……”姜祁簇搭住闻人吴的颈子,四下打量着,“天色已晚,难为你‘忠心为主’,还特地跑来出谋献策,回屋吧。”

这是叫他今夜宿在南三所?

闻人吴在内心筹划起整套行动的可行章程。不免分了神,只听了一耳“你可知我所求的是什么?”

刹那间,闻人吴恍似回溯到年幼时,那时国门仍在,长风万里,灵帝骑在他的肩头,二人迎风伫立在城墙上。对方故作老成地嚷道:“爱卿,你看这山河大好,可知孤所求的是什么?”

于是不假思索地,当年的应答潮水般倾泻出来:“我的东宫,您必会荣登大宝,成为万民之主。”

“谁说我要当皇帝了?”姜祁簇俯身,将刻骨的不满压抑在唇齿间,一字一停顿,“我必定会杀掉姜有怀,不是为了取而代之,而是……”

“他杀掉了我的兄长。须得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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