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的御医流动性大,少了一个方姓的,并未给旁人带起丝毫涟漪。御医们不仅得负责皇室的看诊矫治,同时也会替达官贵人、别国使客出诊。

人手略显捉襟见肘,故而院里一般分两个批次在内务府御药房看值。闻人吴走进御药房时,正有一年长太医在逢轮内值,被换下的青年太医捋平官服,自铜药炉跟前站起身。

整个御药房充斥着清凉而辛辣的药香,掺杂着荆芥、干姜、薄荷的前调扑在人的面上。老太医一时没注意到闻人吴,笑着和青年太医搭话道:“下衙了打算做些什么?”

“去东华门瞧一眼外值情况。”青年太医腼腆地答道,惹得老太医先是皱眉,随即端起长者架子来:

“该说你什么好?大好年纪,不去给世家勋贵去出诊,反倒一头扎进太医值房里,给太监宫女瞧病瞧上瘾了!”

“……下官笨嘴拙舌,也是怕冲撞了贵人。”年青太医颇为不好意思地扭头,倒先看见不哼不哈的闻人吴。

“你需要些什么药材?我带你去值房取。”为了摆脱长者的恨铁不成钢,青年太医忙寻了个由头,想要逃离此地。

“庄嫔娘娘叫奴才领些补血的。”闻人吴虽有心给自己添置些另作他用的药材,奈何药材的流通免不了进账标注过,于是面上很规矩,只要了几味常见的补血药材。

老太医看他手笔,也咂摸出对方是受赏给自个领药来了,开的药都不甚名贵;倒是年轻太医,恍若听不懂机锋般,硬给闻人吴塞了几副好药。

老太医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他觉着自己看好的后辈太不会审时度势,将珍稀药材上赶着送予对方,回头还不是得自掏腰包填窟窿?

年轻太医却不这么想,他深怕再留下去又要被说嘴,急忙拱手离开,闻人吴也没道理滞留在此处,索性赶趟儿和对方一道出了门。

在离开布满药香的屋子前,闻人吴鼻翼微缩,深深地嗅吸一口。他这情态引得青年太医发笑,对方瞳仁晶亮,是个仪表堂堂的才俊:

“你很喜欢这药味?”青年的袖口处磨损出细小绒毛,身上萦绕着一股子浅浅的药香。下衙后神情温和,挑荫蔽处走时还不忘回头瞅瞅闻人吴。

“我给你的那几副药,你自个偷偷服用,没了可以再来……”

“年轻的时候不注意,老了容易身子亏损呐。”太医见闻人吴白如敷粉般的面色,叹息一声道,“大家都不容易,你现今疲于奔命、为求生计没闲暇将养身体,怪可怜见。”

“大人,您是个好人,但在宫内还是揣起良善吧。”闻人吴将药篓里的药包递还给青年,“奴才用不上这些,您以后也别这么随便补贴人为好。”

他的神情冰冷而阴郁,人是高挑一个,脸上的阴翳却蜷缩成一团,兼之面孔秾艳昳丽,像五彩斑斓的吐信毒蛇,叫人一见就心生不喜。

青年一愣,接过药包,自嘲地笑了笑道:“原是我多事,这药你不需要,我便拿去给旁人用了。”他又嘀咕一句,“按他的情形,确实也需要这个。”

闻人吴回想起方才发生在御药房里的对话,这太医说要去东华门的太医值房,太医值房是太监宫女病了才去的地方……补血的药材……柳树上的血……

“奴才斗胆问一句,找您看病的是何人?”闻人吴心头有个猜测,他并步跟上年轻太医。

“这个……并不方便说,他叫我不要宣扬出去。”青年略一沉吟,顺顺当当往东华门去。

那地方地处偏僻,已经接近宫外。从太医值房正好能看见朱红城台,上头有黄色琉璃瓦,飞拱雕檐;下头有穿戴甲胄的厂卫,拄枪肃立。

太医领着闻人吴进入值房大院,绕到梢间推门而入,闻人吴面对着敝旧门幅,目睹它逐渐张开,露出屋内的情形——

一个人歪趴在榻上,不辨面目,堪称奄奄一息。

闻人吴悄然走进屋内,来到榻边不由分说地掰过对方的头,却是一张鼻青脸肿的面庞!

这是谁?闻人吴自觉认错了人,对方见到他却似吓了一跳,赶忙握住闻人吴的手,在太医面前含糊不清地嚷了句:“闻人!”

竟真的是一三!“你怎么落到如此境地了?”闻人吴俯下身,细细端详着对方脬肿透亮的脸孔,对方略攥住他的手,察觉到失态,又慌忙撒开:“这事说来话长……”

“他是叫人给打了,还开了瓢,流了好大一通血。”太医见二人相熟,分外镇定地解释起一三的伤状,“不过不打紧,给你开的那几副药,恰好也能给他派上用场。”

闻人吴一时无言,一三撅着头任由太医帮他换药,头顶衣上血迹斑斑,他又冲闻人吴龇牙咧嘴直哼哼,画面本该很可笑,可闻人吴仍旧是神色沉沉。

他有心想向一三探寻情况,却又碍于太医在场,为抒心中郁气,干脆暂时避离到院落外。

他站在值房口注视着东华门,阳光透过薄薄的眼皮刺进眼里,热辣得简直令人想垂泪。

但闻人吴无动于衷,他只是眨了眨干匮的眼睛,透过重檐庑殿顶以及高高的拱门,仿佛看见孔放时与解堤坐在行辇上,正慢慢悠悠地被人抬行过来。

打狗还要看主人,眼下一三伤成这样,不亚于是在把他的脸搁在脚底踩!闻人吴吐出口浊气,从背篓里捻出根药草,填进嘴中细缓咀嚼: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他会当上掌印提督,手握生杀权柄,坐拥大崇的半壁朝堂,麾下的朋党走狗威势赫赫,归顺他的昌盛,忤逆他的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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