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的赏赐让顾芷和杜棠可以每人都做两身新衣,不必节省衣料了。待到两人都裁了两身不同的新春裳,芽黄色的衫裙穿在身上的时候,琼楼阁的苏蕊婳终于传来了消息。

这连日来顾芷有意打听,那日的情形,果然没有一点风声从藏金阁传出来。顾芷暗自纳罕夫人的治下有方,然而端看有几面之缘的藏金阁众丫鬟,可真不像是个个省心的……顾芷摇了摇头,也许是自己多想了吧。

反正,顾芷的名字是完完全全没有在任何八卦里出现过,想来不会被牵扯进任何即将发生的事情里,这种管不着的问题,顾芷很快便抛在脑后。

这样想着又到了琼楼阁门口。

琼楼阁看起来和上次来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零星几株梅树上泛起了点点花苞,院中池的碎冰也消失殆尽,散了几分寒意。苏蕊婳已经从榻上坐起,额上依旧缠着敷药,倚在妆台前任由秀草梳拢着满头如柔云般的乌黑青丝。

“终于打听出来……怕被人认出来,一直流连于烟花里的下等妓馆里头,花光了钱,得罪了人叫打了一顿,连考试都参加不了,早已经收拾盘缠回老家去了。”苏蕊婳拣了一根素色锦带细细将长发扎好,高高垂下柔顺披满肩背,语气慢条斯理里淡淡的没有一丝情绪,仿佛说着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的事情。

秀草则放下梳子,眉眼里恨恨道:“原只是个久不中举又不安于在本乡的生员,前年才来的京都,充作阔气,说是为了今岁的国子监恩试上京游学,却才来就陷在了烟花里,不出月余便被勾去了全身钱财,就勾搭上了阮金屑,做出了这等坑蒙拐骗、伤天害理的事儿。”

“那日后还舍不得温柔乡继续在烟花里鬼混,真是该。”秀草说着压低了声音,“婢子听说那沿着胭脂河的馆子里虽是便宜,却多得是得花疮的,叫他生疮烂脸、断手瘸腿,一辈子见不了人才好!”

“秀草。”

听得苏蕊婳话带责备的清冷语气,秀草仍不服气,嚷嚷道,“他做出那样的事,婢子便是如此咒他也是应该的!”

果然,夫人是兑现了她当日的允诺,而且一件事办得滴水不漏——将那后生当下的消息探听来,并不知用什么办法,不声不响、有意无意地透到了琼楼阁这里,了却苏蕊婳一段执念,明面上却让人探不到半点波澜——有时候大人物的一句话,便比过她们小角色焦头烂额也做不了的。借着秀草的话,顾芷这才也弄清了来龙去脉。

“阮……她要找人,必然不能找经常出没于京都烟花里、却要有几分皮囊的,才能引君入瓮,在这官宦满地走的京都举人固然不算什么,但到底按制已经可以为官入了仕途,春闱当即又怎愿意败坏了名声,那么外地才至京都便沉迷欢场以致囊中羞涩的那一等学子便是最合适的人选。”苏蕊婳神色平静,淡淡道。“也是我,身在娼门却自视清高,一味年少痴肠,耳不闻半点世事,连这些本该烂熟于心的事情都没想明白,轻易被人骗了去,竟一丝端倪也为发觉……”

这主仆二人话中一个比一个有隐意未尽,顾芷听得越发怀疑,却只见苏蕊婳已自己抬手揭开妆台上一只贴花盖儿的紫檀妆奁,挑起水银镜底下便是暗格,捏着一只看着极为普通的细颈白瓷小瓶子,放在案上。

“这是……”顾芷脑海中种种八点档剧情走马观花过,想到了一个最狗血也最可怕的猜测,抬眼对上苏蕊婳的眸子,似是叹了口气,垂下长睫细密的眼帘,不禁瞠目结舌。

秀草抢在苏蕊婳前面开了口,涨红着脸咬牙切齿道:“兰儿前日来报,说是上月有一日去给姑娘要炭时曾仿佛见过这萝儿,手上沾着泥从院前一进廊子那边匆匆过来。顺着寻过去果然见着那边拐角僻静处一丛枳树下土色颇新,挖出来一个匣子,里头有整封的银子和这小瓷瓶——那小贱蹄子,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当日也没说全实话——想来不是怕这些东西太过扎眼想着等风平浪静了再送出去,就是给自己在阮金屑那儿留条后路儿。”

而这瓷瓶里的内容,果然让人触目惊心——强烈的催/情香药,烟花里从来不少见。不要说这瓶子里的据说还是前朝教坊司的一位极善制香的官伎受人所托炮制,因男女通效、副作用小,一直颇受烟花之地之人的青睐。即便在浮萍苑这样对香药之类很是谨慎的大青楼,许多鸨母也会使用来教习手下的姑娘们,苏蕊婳怎会不知。

有了物证,之后再拷问萝儿便容易多了。这丫头机灵不用在正地方,却也知这药瓶要是见了光,比之前那些诗笺手串之类的更严重,因此当时咬了牙只不说,如今交代出来,这一瓶药,是阮金屑吩咐她在苏蕊婳趁着去岁除夕去私会前,偷偷放在她的手炉里的。而结果,也正是阮金屑想看到的。

“我一直以为,我们……我和他发乎情止乎礼,就是最后……也是两情相悦、水到渠成。哪里想到,就连这……也只不过是我意乱情迷、心不由身罢了,”苏蕊婳这才翕动微微干涩的嘴唇,一字一顿道,尤其最后八个字,吐出口如泣血泪。

“他们可真是会剜我的心啊,这一个‘假’字可真是彻头彻尾,连我自己身在其中都是假不自知,”苏蕊婳微微仰脸,兀的唇角勾起,只剩惨淡的笑里带上了几分讽刺,“想来是特意为了叫我不对他们留下半点念想,好彻底冷了心肠、清了神志,向他们算总账的罢!”

顾芷这才发现,苏蕊婳右手边的一支碧纹的雪银缠丝簪,竟是半支簪子生生折断了,另半支尖头的则陷在妆台的水楠木纹路里,露出一点亮银的色泽,反射出一丝极寒的冷光。

“阿芷,”半晌,苏蕊婳终于缓过了神,转过头,提起来另一个话头,“上回请你来却中途打了岔儿,竟是只对你说完了其一,未说其二。”

她浅浅笑起来,这笑意柔和而真诚:“其实第二则,也是想感谢你,只不过却是为那日的你一句话打醒了我,让我认识到我轻视自己、不顾真正在乎我的人而沉溺于悲伤悔恨是多么的错误,否则我早已至不归路。”

苏蕊婳神色中扬起一分光采,“你说的对,我要是输给了自己,那才成了一个笑话。”说着,她笑了笑,柔婉的目光里蓦地划过一丝冷冽清光,那是银簪反射的色泽。

“如今破了相,不幸也幸,”抬手拂过额前伤痕,声音淡漠得吓人,“她们不想让我好,我偏要好给她们看。”

这一瓶情香便是最后一根稻草,击溃了苏蕊婳最后的幻想和真心,也彻底将她的心冻入了九寒冰窟。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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