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婴儿悄悄走进宫。
服侍皇后的宫女张氏问道:“她家人都死了吧?”
卫季沉默点头。
张氏对卫季很放心,当下再无疑问。
卫季出了一会儿神,等张氏走后,才缓缓提起脚步。
他没走几步,张氏回来了:“娘娘有话要交代,跟我走。”
卫季来到许皇后宫,内殿设了一个小佛堂,卫季木然地站着,静静等着许皇后午睡醒来召见。
不期然,他的眼睛移动,看见了漆黑檀木佛像上慈悲的脸。
他脑子里“轰”地一声,冷汗淋漓。
“卫季,你的差事做得不错。”
身后传来许皇后的声音,卫季跪了下来。
许皇后说:“你去盯着醴泉宫吧。”
夜晚的醴泉宫灯火通明,却隐约有些不详的色彩。
侍女琥珀焦急地往内殿走,却被人拦了下来。
太监徐胜笑道:“琥珀姑娘,皇后娘娘已经派了稳婆过来,你还是不要进去添乱为好。”
琥珀焦急,听着李贵妃痛苦的呻吟,无计可施。
她跑去乾清宫,却被告知皇帝还在昏迷之。
她再次回到醴泉宫,又一次被拦了下来。
琥珀躲在假山里哭,忽然发现假山藏着一个人。
“是谁?”那人问。
“我是贵妃娘娘的侍女,你是谁?”琥珀含着泪问。
那人沉默良久,递给她一个裹着小被子的男婴。
“能照顾他吗…”
琥珀看这人似乎想要称呼她名字,于是说道:“贵妃娘娘赐我姓李。”
“能照顾他吗,李姑娘?”
李琥珀不知道这孩子是谁,她抱过来,心有些不安:“能。”
李琥珀脖子一痛,眼前一黑,等她醒来时,已经在一辆摇摇晃晃的驴车里,身边是一个襁褓的婴儿,她掀开车帷一看,假山的陌生人坐在前头,赶着驴。
那个婴儿就是卫陵,真正的李贵太妃之子。李琥珀就是卫陵的义母李氏,而那男子正是卫陵的义父卫季。
后来,卫季和李琥珀因逃难生了情谊,再后来,他们都被般若教所截获。
光阴荏苒,一晃已是十载春秋。
卫陵语气淡然:“我说完了,师父。”
宋吉叹息一声:“你好自为之。”
宋吉跨过柴房门槛,突然听见卫陵轻声问道:“她怎么样了?”
宋吉顿了一下,说道:“已无大碍,只是在昏迷。”
卫陵听见落锁的声音,他小声道:“多谢师父告知。”
卫陵对于殷明鸾的感情,很是复杂。
八岁那年,他懵懵懂懂,有人带着他来到了皇家猎场,告诉他,有人问他,他要说父母双亡,无所依靠。
他不觉得这是谎言,因为这就是他的人生。
在般若教的时候,他很难见到义父义母,是般若教那些狂热的,奇怪的,严苛的长老们盯着他,教导他。
他遇到了殷明鸾,从此换了一种生活。
可以放肆大笑,可以纵马狂奔,和宋吉学功夫,和殷明鸾赏花喝酒。
但是渐渐长大,他渐渐发现,他的人生始终存在着般若教这个阴影。他想要摆脱,想要正常生活,但是般若教众却向他揭开了一个秘密。
他的身世。
对于殷明鸾,他尚且懵懂的感情,很快扭曲成了奇怪的爱恨。
深藏于心,无论是喜欢还是厌恶。
他有时会略带恶意地揣测着,如果殷明鸾发现了这个秘密,她会是怎样反应。
一年之前,当殷明鸾开始有所察觉的时候,他怀着隐秘的心思,暗暗引导着她。
陪她出宫,陪她见李贵太妃,陪她在画舫窥视殷衢的行踪。
和她一起听到李贵太妃所说的朱砂痣后,他可以在殷明鸾闯进房间的时候假装沐浴。
想要她看出来,想要看她的反应。
在知道真相之后,会隐瞒吗?会愧疚吗?
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堂而皇之地享受本应该属于他的人生?
卫陵没有会试探出来。
他只知道,当殷明鸾坠入冰湖的那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们都是无辜的。
不该互相仇视。
屋内。
顾妩娘自告奋勇:“让我来吧。”
换来了殷衢波澜不惊的一扫视。
顾妩娘蔫蔫地缩了回去。
殷衢淡淡道:“都退下。”
屋内的人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低头退下。
只有一个王陵朗什么都不知道,一头雾水地跟着众人出来,问道:“陛下打算硬灌?使不得啊使不得。”
王陵朗打算冲进去制止,被张福山一把拉了回去:“别胡说了,走吧。”
殷衢用汤匙搅了搅汤药,再磨蹭下去,汤药就该冷了。
殷衢侧过头,看着殷明鸾沉沉的睡颜。
她的脸色苍白了一些,和屋外积的雪没有什么分别,远山眉淡淡,睫毛在脸上打下一片阴影,下巴尖得有些可怜。
殷衢将药碗放在唇边,一仰头。
他扶起殷明鸾,低下头去。
若有若无地,殷衢再次闻到那股令他安神的香。
他之前夜晚多梦,命张福山向玉秋檀冬讨要殷明鸾的香,燃起来,却总是不对。
这样才对。
殷衢将唇贴上殷明鸾的唇珠。
他缓缓将药渡进殷明鸾嘴。
唇齿相依的瞬间,他一向清明的头脑热了起来。
扶着殷明鸾肩膀的,不由得抓紧。
殷明鸾似乎感到痛,微微动了一动。
殷衢的松开,往下搂得更紧。
离开的时候,他流连着轻轻咬了一下殷明鸾的下唇。
殷衢推开门。
“王陵朗,去看看公主。”
如此喂药有了天。
众人都心知肚明,只有王陵朗懵懵懂懂,不知道为何殷衢独独能撬开殷明鸾的嘴。
天后,殷明鸾终于转醒了。
她一睁眼就看见一个男子的背影,她指动了动,那人转过身来:“醒了?”
殷明鸾呐呐开口:“皇兄?”
她不知道殷衢什么时候过来的,在这里等候了多久,但是睡醒来一眼就看到殷衢,让她感到很舒心。
然后她想到昏迷前发生的事,她费力去够殷衢的,紧张问道:“皇兄,卫陵怎么样了?”
殷衢看着她,眉峰一聚,是十分不满意的样子:“就这么记挂他?”
殷明鸾心堵得发慌。
昏迷之前卫陵对她说的那番话,让她感到难过。
卫陵恨她。
殷明鸾感到殷衢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渐渐探究起来,不欲让殷衢看出她有心事,勉强客气说道:“我昏睡时,多谢皇兄照料。”
提起“照料”,殷衢的眼睛看向了她的唇,眼神莫名有些幽深,他像是想到了些什么,道:“不必多谢。”
殷明鸾奇怪地看了他好几眼。
殷衢起身准备去叫王陵朗进来。
殷明鸾刚从昏睡醒过来,看着夕阳斜照进卷帘,忽然感到无比的茫然和无助。
她伸用指头勾住了殷衢的衣带。
殷衢低头看了一下她不听话的指头。
殷明鸾犹豫开口道:“皇兄,他……”
殷衢看出了她的担忧,淡淡说了句:“你倒是对他念念不忘。”
殷衢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你可知他犯的是什么事?”
殷明鸾也神色一肃,知道殷衢开始跟她讲卫陵的事,她摇了摇头。
“勾结邪教,谋逆弑君。”
殷明鸾的脸霎时变得惨白:“皇兄,求你……看在他和我们从小长大的份上,从轻发落。”
殷衢站在床边看着她,没有说话。
殷明鸾费力去拉殷衢的袖子,身上的被子都滑落了下来,她说道:“皇兄,卫陵是、他是……”
殷明鸾忽然浑身一激灵,说不出话来。
卫陵是,世宗和李贵太妃之子。
这话若说出口,殷衢是会放过卫陵,还是会忌惮他?李贵太妃的儿子,身强体健的皇子,还做出了弑君之举。
而她自己准备好了说出真相吗?
殷衢看着她愈发苍白的脸色,弓下腰来为她拾起被子。
殷明鸾感到肩上一暖,殷衢将她按进被子里,她看不见殷衢的神色,只听见他在她耳边道:“朕晓得。”
说完,他放下殷明鸾床边的帷幔,殷明鸾只看见他的身影渐渐模糊。
晓得?
他晓得什么?
卫陵全都招了?
殷明鸾打算跳下床去追问,可是浑身软绵绵的。
然后门被推开,王陵朗带着阳光灿烂的笑容,端着药碗冲了进来:“公主,喝药了。”
殷衢推开了柴房门扉。
他垂眸看着卧在柴垛里的卫陵。
卫陵眯着眼,因为日光太过刺眼,他一时间没有看清楚来人,他首先看到的是来人腰间挎着的剑。
“是来杀我的吗?”卫陵无所畏惧地说,然后他才看清楚了来人,“是你?”
殷衢抽出了腰间的剑。
卫陵轻笑一声,竟然丝毫没有躲开的意思。
但是,意料的寒锋并没有砍向他的身体,殷衢将剑扔到了地上。
“这是父皇的佩剑,他当初想要赐给长乐,若长乐是皇子的话。”
卫陵一愣,看向地上的青锋。
“现在,它归你了……弟弟。”
卫陵愕然。
殷衢冷冷地看着他,说道:“弑君之罪,罪无可赦,但是朕给你一个会。”
卫陵抬头看着他。
殷衢道:“朕要你,剿灭般若教。”
一个九死一生的求生会。
卫陵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这位兄长究竟是仁慈还是残酷。
但他不想拒绝,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义父和义母都在般若教,他现在已经没有杀死殷衢的会,想要救出他们,唯有将般若教屠戮干净。
“好。”
卫陵没有思考太久。
殷明鸾病好之后,没有找到卫陵的下落,卫陵这个人就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她感到有些恐慌,害怕殷衢悄无声息地弄死了卫陵。
她对卫陵的感情很复杂。
十数年的陪伴,错换的人生,她该如何面对卫陵,她自己都想不清楚。
但是,卫陵犯的是杀头的罪,他图谋的对象,是她的皇兄。
就算是再坏的结果,她也不能去怪罪任何人,她只能悄悄盼望着,卫陵还活着就好。
殷明鸾悄悄找到张福山向他套话,张福山却一脸为难地告诉她:“公主,卫大人的事,奴婢也不知道。”
她使银子向锦衣卫的人打听,那些人却缄其口。
殷明鸾担心最坏的结果出现了。
眼看殷明鸾就要把事闹大,宋吉忍不住找上了她。
“公主,卫陵去做他应做的事去了。”
殷明鸾见宋吉并没有悲伤或闪躲的神色,略微放下了心,她接着问道:“做什么去了?去了哪里?”
这下,宋吉只是摇头。
没说上两句话,殷衢翩然到来,宋吉一拱,退了下去。
殷衢转了转上的白玉扳指,戏谑笑道:“你想打听什么,问朕不是更加方便?”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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