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置身于闹市街头,想想清觉老僧先前那句“佛祖也动明王怒,罗刹亦为十二天”,田知棠不由得哂笑摇头。
明王即不动尊菩萨,又称不动明王,乃是大日如来之教令轮身、释迦牟尼佛之不同示现。作为佛祖三身之一,不动尊菩萨右手智慧剑能断一切烦恼根,左手金刚索可执世间诸邪魔,只是那一脸立眉瞠目的愤怒法相怎么看都有违佛门戒律,似是犯了嗔戒,但依佛门所言,其作忿怒相非为毁灭,而是为喝醒众生教化冥顽不灵者的大慈悲、是使一切妖魔邪祟望而生畏的大威德。而罗刹则是噬人血肉的恶鬼罗刹娑,其性虽邪其行虽恶,若能改邪归正,也有机会成为位列胎藏界及金刚界曼荼罗外西南隅金刚部的护方天,亦即护持佛法的十二天尊之一罗刹天。
老僧此言不可谓不直白,田知棠却嗤之以鼻。他很清楚,老僧这话听似劝诫,实则根本就是威胁,毕竟谁冥顽不灵当受明王怒,谁又迷途知返可为罗刹天,凡此种种,旁人说了不算,全凭佛门一家去解释。
按说佛门底蕴深厚实力强横,除了朝廷与道门,世上再无任何势力能与之等量齐观。同偌大一个佛门相比,他田知棠简直无异于蝼蚁,本不该有无视对方警告的底气。可是蝼蚁虽小,蜇人也疼,自田家破亡之后,他就成了游荡在这天地间的一缕孤魂野鬼,看似形影相吊凄惶可怜,却又何尝不是无牵无挂无所顾忌?无论谁想与他撕破脸皮,都得做好得不偿失的准备。
这笔账很好算,那些说是清心寡欲实则最擅利弊权衡的出家人没道理算不清。
因着今日再无他事,田知棠也不急着返回梧桐院,只沿街信步而行,眼看就要走出东市,却见一架马车缓缓驶来自己跟前,未等停稳,窗帘已被人从里头掀起,却是刚刚才在涤凡居里见过面的李凤桥。
“老夫要走了。”
田知棠闻言,只略微一怔便已恍然,当即眯起双眼,露出抹让人难以捉摸的笑意。
“真不愧是‘四平八稳’!”他颔首回了一句,言语间满是奚落,然后不无敷衍地朝对方抱了抱拳,“好走,不送。”
“知道你瞧不起老夫这般行事,觉得我李凤桥空有好大名头,却是只遇事便缩头的老乌龟,从不沾染因果。当年如此,今日又如此。”李凤桥并不理会田知棠溢于言表的轻鄙,只是泰然自若地微笑道。
“哪里?圣人都说‘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田知棠谑笑依旧,耸了耸肩将目光从对方脸上挪开,望向周围行人,又用一种更加讽刺的口吻说道,“能够明哲保身从来都是一种本事,大本事,更是人之常情。”
“独醒独清,不若哺糟啜醨;深思高举,不若与世推移。”李凤桥突然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
田知棠笑容一滞,面色立时冷了下来。
“随波逐流?”
“是和光同尘。”李凤桥纠正道,“有些事,诚如你自己先前所言,乃是世道人心,既是人心所向,你又何苦——”
“我说过,事情总要有个结果!”不等对方把话说完,田知棠已出言打断。
李凤桥见状,终是轻叹摇头。
“罢罢罢,今日老夫言尽于此,无论听与不听,都望你好生斟酌。走了。”
马车再度起行,在前头街角一拐便朝南面而去,不多时已出了城门,缓缓驶向城外东南的岁寒岭。
岁寒岭位于燎州城东南十里。虽山势不算雄奇俊秀,却因山中生满岁寒三友而引得许多官员士子前来挥毫泼墨借物抒情,经年久月之下,也出了几篇传世佳作,使得此山渐渐成了本地一大风景名胜,每日游人络绎不绝,尤以秋冬之际为最。不过游人们大多只在视野疏阔又易于通行的北麓赏玩,林木茂密几如蛮荒的南麓则罕有人迹,倒省却了李凤桥许多麻烦,只上山不久,他便避开了最后一拨游人视线,旋即飞身纵起,如飞鸟般在山林上方穿梭一阵,待远远看见乱石丛生、只孤零零杵着一株歪脖老梅的无名山崖时,日头已经西斜,不时有鸦雀自州城方向乘风飞来,在半空中盘旋一阵又投入林间,虽未免聒噪,总算为这片笼罩在严寒肃杀之下的山林平添几分生气。
梅下崖边立着道雄健背影,一袭玄黑色的缎面圆袍衣襟大敞,被山风吹得上下翻飞。
望见这道背影,李凤桥突然有些心虚,不知自己应不应该继续上前。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李凤桥正自迟疑,那人已转过身来,向他颔首致意。
“暌违数载,一向安好?”
李凤桥见状只得把心一横,迈步去到崖边。
“说吧,何事找我?”李凤桥刚刚站定,黑袍壮汉便径直问道。
“田知棠回来了。”
“我知道。我还知道他是霜降那日回的。来燎州之前,他先去桓州找过仇老生,他能进梧桐院做管事也是得后者举荐。”
“那你知不知道仇老生为何帮他?”李凤桥问。
“不知道。你知道?”黑袍壮汉反问。
“因为他答应替仇老生杀几个人。”李凤桥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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