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前的温煦,可并非是什么谦谦君子,他仗着自幼是太子沈承乾的伴读,且与清平侯府那位小霸王周难交好,去哪都有人护着。再加之终日顶着这一个“麒麟才子”的名头,少年意气,难免生出几分心高气傲来。

从小到大,温煦最敬重的便是他外祖父。可天不遂人愿,翟老爷子身染恶疾,药石无医,最终没能撑过温煦十五岁的生辰。是以那段日子里的温煦,待身边所有人都极为刻薄,甚至几次因口角之争与周难动手。

自然,那一年的秋和宴,温煦也不会给众人什么好脸色。

沈承乾的妹妹定安公主,温煦从前在宫里倒是见过几回,虽然不讨厌她,可那丫头小小年纪,偏生喜欢往头上戴许多镶了金玉铃铛的步摇,一走起来“叮叮当当”,吵得人心烦。

那日,温煦本坐在席间喝闷酒,忽见定安兴高采烈地捧了一幅画,到了一位同她年纪相差无几的姑娘跟前,“陈小姐,定安刚才作了一幅画,想请陈小姐指教。”

他抬眼看去,那倒是个生得讨喜的姑娘,稚气未脱的圆脸,头上只戴了朵小小的白玉木槿,干净整洁。

少女瞪大了眼睛,盯着定安的画看了许久。温煦的目光也不自觉被吸引过去。他自是认不出这乌泱泱一片京城贵女的脸和名字,只是听人说,那个给定安鉴画的,就是传闻中陈郡公府与他齐名的才女陈槿。

温煦远远瞧了眼那画,看是看明白了,却突然想起开宴前与沈承乾吵了一架的事儿来,于是对他妹妹定安公主便不怎么客气了。

“陈小姐看了这么久也说不出什么来,怕是都不知晓公主这画的究竟是个什么吧?”

他这话说得伤人。定安年纪小受不得这般羞辱,立时哭着跑开了,而陈槿,则茫然地拿着画四下找寻出言之人。

温煦是有些后悔的,尤其是当他对上陈槿那看起来带着怒意的目光,竟然心虚了地退了一步。

那日过后,温煦再没见过陈槿。直到后来,周难突然对他说:“明昭,你可把那陈小姐坑惨了,如今京城里人人都说她自视甚高,连公主都不放在眼里……听说她这几日连门都不出了,想来是伤心着吧。”

温煦写字的手一顿,墨顺着笔尖晕染开,毁了一整张纸。那圆圆脸的小姑娘,因他遭了无妄之灾。

次日早上,他打听了陈槿的行程,悄悄携了亲卫羽书,跟在了陈家女眷去天音寺礼佛的马车后头。

风卷起了马车帘子的一角,不知是不是温煦的错觉,他觉得那小姑娘清瘦了不少。

“定是被流言所扰,陈小姐才如此苦闷,所以啊公子,您往后别说些太伤人的话了。”羽书在尚书府时,连着好几日无端被温煦找茬,心中也是苦闷,难得见温煦有悔改之意,连忙劝谏。

“是我的错,思虑不周,连累她了。”

彼时温大公子心里头愧疚,总觉得要做点什么补偿陈槿才好,可偏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公子与陈小姐文斗如何?公子只要输给陈小姐,那陈小姐就真真是京城第一了!谁敢不服,再传些有的没的。当然……公子得舍得您这名声。”这话是羽书说的,温煦虽然内心纠结,可自己理亏在先,就答应了。

天音寺文斗,他找住持牵线,安排在主殿里。

陈槿文采斐然,虽年纪小,见识上有些漏缺,却也不于人前露怯,温煦与她过招间,竟一时被激起了胜负心,忘了来的目的。

赢了之后才察觉不妥的温大公子,本意是想再邀陈槿比一轮琴棋,哪知陈槿却连连推拒,说她出来久了,要随母亲回去了。就连住持也劝说,温煦这才作罢。

这一别,温煦就像着了心魔般,一门心思想再找机会输给陈槿,到处托人私下里打听陈郡公府三小姐的近况。

开始打听到的也不过就是市井传言,诸如“陈三小姐学富五车”“陈三小姐女文曲星”之类的空话。

羽书这小子满脑子鬼主意,收买了郡公府负责收拾陈槿书房的丫鬟,让她将陈槿平日里丢弃的纸张书稿带出来。

温煦坐在案牍前摊开一张张揉皱的纸张,只见上头清秀的字迹:“秋和宴,无趣至极,不知何人坑害于我。”

“坊间传言害人不浅,谣言止于智者。”

“二姐姐今日斗蛐蛐输了我两块红豆香糕……不能让娘知道我养了蛐蛐。”

“大哥忒小气了些,只买了一袋十里香的酥饼,还被枫儿那个臭小子偷吃了一大半儿。”

“我再也不去秋和宴了!规矩真多,还是家里好啊,只要娘看不见,我愿意趴着就趴着。”

“今日随娘亲去天音寺,路遇温大才子,文斗输了,不过他确实厉害。休想本小姐比琴棋!”

“锦绣姨娘身体什么时候才好起来,二姐姐都急哭了,她一哭我也想哭。”

……

温煦就这样一张张看着,仿佛透过这些纸亲眼见到了陈槿正翘着脚,瘫坐在桌前发牢骚的模样,暗自发笑。

他没有妹妹,家里只有一个弟弟,母亲又素来是个温婉端庄的人,在他面前从不失仪。从前他见过的世家小姐,又有哪一个不是循规蹈矩,刻板呆滞的。她们在人后,可是也如同陈槿这般?温煦不知道,不知道才会好奇。

世人谈论趣闻,都只图个新鲜,几月之后也就风平浪静了。可温煦没料到,即便过去了整整一年,陈槿也铁了心地不肯出府。

若只是一年倒也罢了,逐渐地,温煦也猜到陈槿不愿出府的缘由了。“她想来是不善琴棋,故不愿与旁人比试。”这是他从陈槿丢弃的随笔里猜出的。

再后来,温煦偶然间听父亲母亲说起陈郡公夫妇在外头对陈槿的吹嘘,便立刻明白了,如陈槿这样洒脱豁达的女子,怎会有一个她自个儿都分外不喜的虚名。

翟氏到底是温煦的亲娘,很快便察觉出了什么,温煦也只能实话实说:“孩儿之前在秋和宴连累了陈三小姐,心中过意不去,想找机会弥补。”

翟氏仔细了解了事情始末,只留下两句话:“男子汉大丈夫欺负姑娘家,叫人不齿。你先是无端为难定安公主,后又连累陈小姐,是你错其一;其二,你私下收集未出阁小姐的笔稿,是名不正言不顺,只怕被人知晓连累了人家姑娘的名声,所以此事万万不可再做,若诚心想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尽管去寻些光明正大的法子。”

温煦受教,自是不敢再信羽书的馊主意。可转眼一想到再也见不到陈槿的抱怨了,温煦忽觉生活少了些乐趣似的。

心中不知何时起的执念,便只好等每年的乞巧,中秋,元宵,远远地在糕饼铺子旁边看那丫头兴致冲冲地拉着她二姐去买点心。

其实也没观察出什么来,可温煦就是乐在其中,他自个儿觉得,应当是他的日子实在太无聊了,才会觉得陈槿这人挺有意思的。

那个一年只能看上几眼的丫头如今长大了,眉目也渐渐长开,只是打扮仍然素净,和她的名字一样,槿,净而不妖。

总而言之,今日秋和宴的第一轮好歹是赢了,温煦看着大殿中央少女低着头却悄悄上扬的眉梢,不自觉勾了勾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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