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股歪的不行,看不清现实也很正常吧?没关系的,这一点也不是那么难理解嘛。”
说这些话时,二哥的语气无比的轻松愉快,脸上也一直挂着完美的笑容。可他越是露出这样的表情,在场的几人就越是坐立难安。
“不过有一点我倒是真的很好奇。”
“你们的妈,姐妹,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女人,还有在未来等着你的,那个纯洁的像天使一样,会‘咿咿呀呀’笑着叫‘爸爸’的小姑娘……”
“要是她们落到人贩子的手里,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寂静之间,忽然传来了“哐当”一声,是成怀秀没坐稳,一不小心摔了下来。椅子也被他顺势带倒。
“哎呀,你激动什么?要是伤口裂开就不好了。”二哥扬起了眉头,他的语调一直波澜起伏,让人听不出是关心,是愉悦,还是嘲讽。
成怀秀无视了二哥伸过来的手,他在地上像被浪花卷上岸的鱼一样挣扎。他蹭着地板把手送进口袋,去掏那件他发过誓会好好带在身上的东西。
“这就是……她们的……下场……”
遍布伤口的胳膊颤巍巍地举了起来,划破的指尖捏住的,是那只连着一小块皮肤的血淋淋的残耳。那是一个无辜的善良姑娘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躯体了。
“呵。真有意思,不是吗。”
王振山愣住了。
心脏一圈的器官好似被人灌满了水,心底的寒意无法消退,随着静脉游遍全身,连成了无数条交织的线,沉闷、凝滞、郁结,令人窒息。
“你看到了吗?”
王振山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其实他一直以来都没有看到。
“阿,阿然……”他说不出有条理的话,只能木然地念叨着二哥的名字。而后者自顾自地立好了椅子,搀着成怀秀的胳膊,像对待大熊玩偶一样,把他拖到座位上放好。
“大哥,我要走了。”二哥的消息公布的十分突兀,“你怪我意见提得太突然,那确实是我不好。我夹带了私心,想在走之前最后热闹一场。”
“……为什么?”
“这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
听到他这么说,王振山一开始还有些发懵,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阿然,你开什么玩笑!”他郁闷地扶住了自己的额头,“是我哪里对你不好吗?还是你看我不顺眼?为什么要这样一走了之?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正是因为你真心实意地把我当兄弟,所以我才不能留下。大哥,你还记得我们刚见面时的情景吗?”
“看到有人头破血流地倒在自家门口,换谁也不可能当作无事发生吧。”
“抱歉了,大哥。这个是被众志会的人打的。”二哥点了点自己缠着纱布的额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苦笑道,“我就是他们要追杀的叛党。”
“……什么?!”王振山大吃一惊。他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一看胡志成几人,同样是满脸的难以置信。
“我知道这听上去很荒唐。我平时开了太多玩笑,现在就算我说实话,你们也不一定会相信吧?不过,你们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二哥的语气很是懊恼,像是在责备自己一样。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二哥慢悠悠地转过身去,掀起了自己的衬衫后摆。
一瞬间,整间仓库都被急促的吸气声所填满了。有人想要窃窃私语,可话到嘴边,最后又都变成了感叹和唏嘘。
片刻之后,二哥放下了衣摆。
“现在你们相信我了吧?”他说,语气里满是悲切,“第一刀砍下来的时候,我就已经不省人事了。不论我怎么申辩,他就是不肯相信我。”
“阿然,‘他’是谁?”
“大总管。”二哥拉了张塑料椅坐下,手掌摁在它两侧的边缘上,“我在三年前入了会,算是建会级别的元老人物了……那时的他们还没有这么疯狂。”
“给谁干活不是干活?能混得有头有脸就更好。他让我做他唯一的幕僚,让所有的手下都叫我‘玄阴大人’。虽然说起来有些羞耻,但那种受人景仰的感觉非常好。”
“大哥,你知不知道?像你这样的领导可没那么好找。我平白无故地遭人陷害,而那个狗东西非但不相信我,还打算拿我杀鸡儆猴,以儆效尤……我又不傻,所以我就逃跑了。”
“我知道的太多了,而且还象征着他的失败和耻辱,这几年间,他一直派出精锐秘密追踪我,不过我也没有那么无能。”
“其他人太多我记不清,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两个叫‘影’和‘刃’的元帅。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在号子里学到一门技术了。”
语毕,二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着北高的众人深深鞠了一躬。
“大哥,老胡,乌鸦,还有小白,很抱歉向你们隐瞒了身份,对不起。”他极认真地说道,一本正经,“众志会的几人一定会将情况上报,如果我继续留在芒林,只会给大家徒增烦恼。你们好心好意收留了我,我是不可能把你们牵扯进自己的私人恩怨之中的。”
“别说了,救你是我自己的选择。如果没有你在,北高不可能逆风翻盘,你不欠我们什么。”
“大哥,我一定得走。”
见对方去意已决,王振山内心可惜,但也不好强行挽留。“阿然,我最后还能帮你做些什么,你尽管开口。”他说,扶起二哥的肩膀。
“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我办得到的。”
“那好。”二哥随手撩了撩头发,走到门边,摘下滴着水珠的雨披,盖在了成怀秀的肩上,“我要带他走。”
谁也没料到他会提出这种要求。
胡志成紧张地望了望其他人,肉眼可见他们脸上的不解和担忧。二哥的确为北高取得了短时间内无法想象的重大成果,王振山默默思考着,一言不发。反不反抗是自己的事,白白送出一张底牌实在称不上值得。
主意已定,王振山正想开口回绝,不料对方先开口发了声。
“你们听我说。我在芒林县停留的时间不长,那些人还没机会摸清我的底细,更别提我马上就要离开了。对他们来说,我实际上是北高的‘编外人员’。”二哥解释道,“所以这样一来,不管我做了什么,这笔账都不会算到大哥头上。”
原来如此。王振山的内心羞愧不已。
“那个,咳,‘一声大哥,一生大哥’。虽然我平时一直没有提过,但我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二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我永远都是北高的兄弟。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绝对不会忘记你们——”
话音未落,王振山就给了他一个充满力度的熊抱。现场的氛围温情得让人落泪,刘骁阳拉上了胡志成和蔡筱白走上前去,众人用胳膊揽住彼此的肩膀,就这样抱作一团。
“……你们还想不想听我唱歌?”
二哥选择的那首歌曲旋律委婉动人,歌词简明易懂。
“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起初只有一道清亮悦耳的男高音在空中盘旋,但很快就演化为了一场豪放、悲壮且激昂的大合唱。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有人说,“艺术的真正意义在于使人幸福,使人得到鼓舞和力量”。如果有人见识到了当下这一场景,绝对也会认为这一点说得再符实不过了。
“……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你一定把我来埋葬……”
大街小巷的两侧水波流转,井盖和排水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雨点不急不徐落下,掀起的涟漪聚成了波涛,在这座小城里形成了无数的迷你海洋。
“让我送你一程。”王振山扯了扯二哥雨衣的帽檐,将他的脸盖在阴影下。
二哥笑着摇了摇头,柔软的发尾扫过了成怀秀的鼻梁。为了避免二次伤害,他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把成怀秀背好。
“大哥,会有人找上门来的。”他说,“不想被报复的话,就装出害怕的样子吧。无论如何,千万不要说谎。”
凌晨的雨夜,整座城市暗淡无光,就像被世界抛弃了一样。雨水连绵不绝,打在雨衣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暗蓝色的塑料布隔绝了外界的寒意,成怀秀的下巴倚在二哥的肩上,不时随着步行中的颠簸下滑。
正常人应该会感到害怕吧?成怀秀心想。会觉得这样的场景很浪漫的自己,一定是有哪里不太对劲了。
“没问过你的意见,我自作主张了。但眼下看来,你还是别想着逃跑,乖乖的和我待在一起比较好。”二哥脚下踏出了水花,“离住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你陪我说说话吧。”
成怀秀虚弱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出来,其实我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只是转换一下问题的角度,然后把它交还到困惑的人手上罢了。”
“柴火不够就拆家具,找不到钥匙就砸开门。遇到躺在坑里不愿意动的人,就放水把他逼出来。说服不了某人的话,就让他认为那是自己的想法。”
“说得直白一点,我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那一种。”二哥抖了抖身子,将成怀秀往上背了一点,“就算你讨厌也没有办法。”
“我……不讨厌……”成怀秀呢喃道。有一点他非常清楚,不要看人说了什么,而要看人做了什么。
“是吗,这样就好。我原本已经计划好了,要是你说讨厌的话,我就把你塞进收纳箱丢到海里——”正说着,成怀秀的大腿向下滑了一截,“抱紧我。力气不够的话就趴近一点。要是你不小心往后倒了,我失去平衡,说不定会坐断你的肋骨。”
成怀秀应了一声,他闭上了眼睛,听话地把侧脸贴在二哥的脊梁上。
他也说不出理由,但感觉如果这样做的话,在这小小的一方雨披之下,这个世界上就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样。一边躲避追杀一边浪迹天涯这种事情,会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真是太荒唐了。
说起来,今天的领子后面也藏着刀片吗?
成怀秀深吸了一口气,满怀期待地用鼻尖蹭开了那一小条细长的布片,结果只碰到了更多的布料。也许是自己太天真了,所以才会抱有这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身前传来了一小阵没有意义的话音,虽然没有听清,但他猜那家伙应该是笑了。“你是……真的……叛逃了吗……”成怀秀有些失落地咕哝道。
这家伙才不会是他。
因为他是那样的温驯和善、知书达理、斯文儒雅,是一个温柔到愿意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人,和眼前这个风流、好胜、尖酸刻薄、爱欺负人的恶劣家伙完全不一样。
这家伙怎么可能是他?
“当然不是。”声调富有变化,他果然在笑,“我可是欺诈惯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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