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成怀秀咬着嘴唇,以幽怨的眼神从下往上地盯着他。

“所以,我们所下的‘定义’,往往是在描述某种事物最典型的特征,却并不一定能讲清事实的全貌。”少年看着成怀秀,歪了歪头,“正因如此,你不需要感到纠结呀。感情本身就很复杂,怎么可能单凭区区‘喜欢’或‘讨厌’两个字就能描述得了?再说了,矛盾的情感也可能同时存在,这并不冲突。”

“……好吧。”成怀秀叹了口气,“其实,要是爸爸带着我一起去工作的话,我就不讨厌他了。但他就是不答应,还总觉得我碍事。”

少年刚想开口接话,忽然间,一道泼墨般的高大阴影从后方袭来,瞬间笼罩了他和成怀秀周身。

“蹲下!”

成怀秀下意识地听从了指示,惊恐而呆滞地注视着地板,视线的边缘出现了红马甲的边角。一声闷响过后,天上像下起了书雨,就像水龙卷过境后天上掉鱼一样。

片刻之后,成怀秀抬起头,只见少年的脸近在咫尺。

他的两鬓划过几滴虚汗,表情形变的厉害,看上去好似老牛犁地时刨出的红土。越过少年马甲与校服之间的空隙,成怀秀看见他胸口缝着的校徽上印有“南广二中”,以及再往后,越过倾倒的钢制书架,正匆匆逃跑的罪魁祸首。

少年喘着气缓了缓,站定脚步,后退着将书架顶回了原处。

“打120。”成怀秀从地上爬起来,担忧地说,“你肋骨可能断了。”

少年摇了摇头。他将肘架在书架空荡荡的一层上,趴了一会。成怀秀心里替他着急,正准备跑出去找那个逃跑的人算账,刚要动身,却被少年摁住了肩膀。

“没……事的。”少年的话音断断续续地飘落,“估计是……想拿高处的书,就,爬了上去。应该,不是故意的,也不会再,犯了。”

“可是你有事!”

“没事的,我只是比较怕痛。表情狰狞了一点吧?哈……抱歉,吓到你了。”

“受伤了就是受伤了!说什么要我大胆一点,你也要承认才对啊!”成怀秀皱起眉头,“不管你怎么说,看到你那么难受,我心里就是会难过啊!”

少年转过身,原以为会看见成怀秀怒气冲冲的样子,却发现这个小家伙只是说起话来凶巴巴的。实际上看起来,感觉他下一秒就要放声大哭了。

“……听我说,我现在要用电子游戏来打个比方。”少年笑着叹了口气,“假设,每个人都有一百格血作生命值。正常情况下,人如果受到一次普通攻击,大概血量就会掉五格。”

“那你呢?”成怀秀问,“十格?”

“我啊,基本上就只剩五格了。体质问题。”

“什么?那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靠毅力?你刚才不是说,想要爸爸带你去工作吗?可是如果实力不够的话——就像我,想想看,不仅帮不上忙,甚至还可能会成为累赘,引发意料之外的问题。”

“但是你很勇敢!”成怀秀反驳道,“你保护了我!”

“像我这样的易耗品,又能承受得起几次挺身而出?”

“可是——”

少年伸出手,轻轻揉了揉成怀秀的头发。

“实力很重要。绝对的强大足以踏平一切障碍,擅使花拳绣腿的往往是弱者居多,因为自身的实力不强,就需要通过其他方式弥补。你觉得呢?是这个道理吗?”

“……嗯。”

“所以啊,要想达到目的,不如直接把自己变得更优秀。这就像在重大考试前不去押题,而是花时间掌握全部的知识点一样。”少年一边说着,一边靠着书架缓缓坐下,“像这样做,也许会有人说你死脑筋——有些人就是这么‘古道热肠’,眼睛长在别人身上——可是在事实面前,没有人能否认你的强大。”

少年拍拍身旁的位子,但成怀秀没有马上走过去坐。他望着少年的眼睛,把身子挺得笔直。他想起自己加入少先队时的情景,于是握起拳头,但不太好意思举起来。

“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非常非常厉害的人,变得比我爸爸还要强大。”他郑重其事地说道,像是要在少年的见证下宣誓一样,“因为,我要消灭邪恶,让大家都能过上幸福的日子,让每个警察都有时间回家。”

或黄或白的书页翩然立起,随着窗外清风,或是远处木桌旁读者的思绪翻动。银灰色的钢制书架屏息伫立,暮光中纤尘飘舞,偶有几粒浮向成怀秀微微翘起的发梢。

“我相信你。”少年温柔地轻声应道。

成怀秀仰起头,向前走了两步,双手捧住少年的脸。“我也会保护你的。”他说,“像骑士保护公主一样。嗯……虽然你是男的。”

“哈哈,是吗?我倒觉得你更像公主呢。”少年爽朗地笑起来,“天真善良,就好像连和小动物对话这种事都做得到。如果你想,你可以是立志成为骑士的公主。”

“嗯?”成怀秀有些不满地眯起眼,下手揉捏少年的脸颊,“那你呢?你那么脆,连骑士都当不了。”

“哈哈?你说什么?我才不需要当骑士。我是,嗯……一个巫师。”少年口齿不清地说,“白天是人,很弱。晚上是龙,超强。变成龙之后,又抠门,又贪财,还格外喜欢吃小孩,‘啊呜’一口能吞掉三个。”

“不要!你才不是!”

“哈哈,我就是!而且细皮嫩肉的小家伙味道最好,尤其是国王家的小公主!”

说着,少年挥舞着魔爪,装出扑咬的样子抓挠成怀秀的侧腹。成怀秀尖声笑着,反倒扑进少年的怀里,抵住他的胸口前拼命甩头,像极了刚从河里爬上来后狂甩身子的小狗。两人互相嘘声,笑着闹成一团。

少年的手表串了位,成怀秀揽着他的手臂,翻过表带。时间将近五点,还有几分钟就要下课了。

“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成怀秀抬头问道。像这类志愿工作流动性很强,而他那时既没有手机,也没有社交账号。

“也许吧?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少年坐直身子,替成怀秀理了理书包,“答应我,以后心情不好的时侯别再乱跑了。做点开心的事,像吃点好东西之类的。”

“诶?你怎么知道?”成怀秀很惊讶,“你会读心术吗?”

“是吗?可是你的表情超明显。”

少年点了点成怀秀的眉心。成怀秀连忙别开脸,双手紧紧捂住额头,感觉这样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

“唔,好吧。”他觉得挺不好意思,说起话来也有些含糊,“要是我以后见到你的话,肯定第一眼就会把你认出来的。”

“认不出来也没关系。”少年手支着脸说道。

成怀秀觉得自己好像被挑衅了。他心里不爽,鼓起气,起身就走。直到走出阅览室时,成怀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忘了些什么。

还说什么肯定能认出来,敢情相处了半天,自己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成怀秀尴尬地转过身,却发现少年还坐在书架脚下,保持同一个姿势,笑眯眯地看着他。

“嗯……那,那个……”成怀秀自觉丢人,说起话来有些结巴。见状,少年“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不知道为何,成怀秀觉得,他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了。这样的情景是如此熟悉,他甚至能讲出少年即将脱口的那句话。

叫我陈耀就好。

泪水难以抑制地滑下眼角,在潮湿冰冷的瓷砖上汇成一潭。成怀秀默默地哭泣着,又一次精疲力竭地从黑暗中醒来。

有人说,寻回过去的记忆等于活了两次,往事将会追回,而未来也潜藏其中。

如果不是五年前的这段往事,成怀秀生命中的很多选择都将无法解释。虽然头脑并没有刻意思考,但冥冥之中,他一直在下意识地靠近某个方向。

为什么想当警察,为什么产生了对父亲的竞争心,为什么对武术萌生了热情,为什么在填报志愿时选择离家更远的南广二中,为什么一直拼命学习成为学霸,以至于获得了“成老师”的绰号……

如果当初没有被人引导着正视内心,也许这些选择都不会发生。就像五年后,以另一种更偏激的方式呈现的重演一样。

“抱歉……在妈妈去世后,我消沉了很长时间……封闭了自己。”成怀秀哽咽着自言自语,“我没有听你的话,乱跑之后……被人抓住了。”

“对不起,我忘记你了……我也不该说你是阴阳人。”但他念叨到这里时还是笑出了声,“说真的,我觉得你换个发型会比较好。”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成怀秀靠着墙坐起来,摸索口袋,从里面拉出两块融化的半固体。那应该是陈耀给自己的巧克力。

“……我想你。不知道你有没有想我。”他剥开糖纸,“你现在肯定急疯了,如果你没被那个老太婆给打死的话……啊。”

成怀秀持着糖纸,一点点用下排牙刮下巧克力,咽进肚里。这是他被人非法拘禁几十个小时以来,吃到的第一口东西。

进餐完毕,成怀秀颤巍巍地站起身,摸黑扶着墙走。他刚迈出一步,就觉得脚踝处冰得怕人,而且硌得难受。他晃了晃腿,只听身后发出了一长串金属摩擦的声响。

“这些人贩子真是太夸张了。”成怀秀能感觉到皮肤沙沙的疼,肯定是已经被脚镣磨破了,“……我在说什么呢?这就是现实。”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为什么会这么阴冷?而且黑得不得了,什么也看不见。”成怀秀向头顶伸出胳膊,蹦了两下,意外地,竟摸到了顶。

难道说,这里是地下室?

南方地潮,装修不当容易渗水。成怀秀绕着墙摸索着,果不其然,刚走到第一个墙角,指尖就沾了水。顺着水迹往上摸,很快就触及了一圈边缘毛糙的硬质物。成怀秀觉得,这应该是只被手锯切割过的粗塑料管,被用作简易通风口。

通风口断断续续地漏着水。成怀秀站在墙脚下,张嘴一滴一滴地接着,直到喝饱为止。

“呸呸!”他抹了抹嘴,吐出几粒沙石。水里一股子泥腥味,让人反胃。尽管如此,他还是强把泥水连着吐意给咽回去了,心里期望着只要不得病就好。

成怀秀挑了块相对干燥的地面躺下,闭上眼养精蓄锐。可人一闲下来,总免不了胡思乱想。

“……你会来救我吗?”他蜷起身子,抱住自己的膝盖,“开玩笑的。”

“当时,在昏倒之前,我看到了。被钝器击打的时候,人总是会飙血的。你流了好多血,像放烟花一样。”

“我知道你不信鬼神,听说鬼神只对敬畏他们的人有效。可是拜托了……老子,上帝,如来佛,不管是谁都好……”

“求求你们了……”

滴水声逐渐停止,在这狭小阴暗的地下世界之中,成怀秀半梦半醒。

迷蒙之中,好像有人掀开了地窖门,一步步爬下梯级,走到自己的身旁。那人嘴里念叨着什么,摇撼起他的肩膀。

“快醒醒!”她说,“弟弟!快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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