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前很少说这样的话。”
她没有回答,想起他们决定在一起的那天,也是在这里。
“我记得最清楚的,应该是那次我们一起放的烟花。小时候我经常坐在屋顶上看焰火,北方总是喜欢热闹,现在想起来,屋顶上的场景极美,有一大片没有拆迁的平房,小路上铺满了积雪,焰火大朵大朵的升上天空,又落入寂静的夜色,孩子们拿着糖果满街跑着。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这样美的场景,连那片平房也早已没了踪迹,而在这南国,连烟花都见不着。”
“所以那次,我才带你来放烟花,那时候我们还那么年轻,追着孩子们的后面跑都不觉得累,后来你冷了,抱着肩膀缩在屋檐下面,我去买了关东煮和酒,你才暖和起来。不过你喝了那么多酒,不一会就有些困了,后来我对你说,你嫁给我吧,你喃喃地说好,我还以为,你说的是醉话。”
“我什么时候那么容易醉过。”
“是啊,我醉了你也醉不了,否则后来你也不会嫁给我了。”
他笑了笑,停顿了很久,缓缓喘着气,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木遥的手。
“还好你嫁给了我,虽然我一度因为你的性格与你吵架,但那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这一生,没有太多快乐的记忆,遇到你之后,好像才找到我自己,你还为我生了一个女儿,她长得像你,长大一定会很漂亮。”
他的眼角有些湿润了,声音变得很弱。
“木遥,我其实从来没有怪过你,你还怨恨我吗?”
“怨不怨的,都是过去的事了。”她淡淡地说。
“我明白,等我们的女儿长大了,你要和她讲我们的故事,她对我应给没有什么印象了,我不在乎,只希望她一生平安顺遂,不要逼迫她做什么,只要开开心心就好。”
木遥感觉到,紧握着自己的手有些无力了,她反过来又攥紧了他。
“你也一样,平安快乐就好,不用为我难过,你看那海,起起落落的,生老病死,都是寻常事,你若是想起来我,就来这里看看我吧,我永远都会在这里等你,我永远都没有走远。”
“我累了,陪我再待一会吧。”
他说。
远处的夕阳快要落了,木遥不说话,就安静地坐在那,他的呼吸逐渐弱了,像附近小店里莹莹的灯火,像那傍晚的海面上渺渺的风,轻轻地来,又轻轻地过。
他的手终于从她的手中滑落了,悄无声息,那一轮落日倏忽便坠到了海平线下,一群飞鸟扑棱着翅膀从水面上掠过。
冰凉的泪水从木遥的眼角滑落,恍惚中,她觉得竟还是许多年前,她喝醉了,靠着他身上,也是在同样的位置,他抓着她的手,让她嫁给自己,那时她并未醉,装着含含糊糊答应了他,心里却十分清醒。
只是今天,他再也不能清醒了。
人们从这个世界路过,从众多牵扯着的人身边路过,再以百种姿态告别于这个世界,而这海边的风终年如此,它不懂得留念,也不懂得想念,它与生命一样,自由着来来往往。
那几天,木遥一直在海边徘徊着,天上的飞鸟也在徘徊着,它们的叫声呜呜咽咽的,晴朗的海水倒映着雨水绵绵的天空。
“你问我是否还怨恨你,其实我也不知道,或许我还是心有执念,怨你总是想掌控我,怨你曾经不懂得尊重我的生活,也怨你当初并不懂我,但其实可能,我从未真的怨过你,若是我怨你,就不会生下我们的女儿。”
辗转数年,是非功过早已淡忘,她好像也磨掉了很多年轻时候的棱角,好像苏若颜说的,时间长了,自己也分不清心里的感情,究竟是感情,还是亏欠,还是不甘。
“我想,我应该是不甘心的。”
杨俊辉的亲人不多,葬礼办得也简单,木遥参加完他的葬礼便登上了飞往清泽的飞机。生前,他将名下的房产和存款都留给了木遥,同时交给她的,还有一本厚厚的日记,是留给苏信子的。
“等她大一点,可以把这本日记给我们的女儿看,很抱歉,她的爸爸不能陪着她长大了,但我是很爱她的,我把我想对她说的话都写在里面了。”他说。
而在遥远的清泽,苏信子坐在苏若颜身旁,她这几天总是生病,便不去幼儿园了,苏若颜时常抱着她坐在窗前,丁香花败了,干枯的花瓣无力的挂在树上。
“我小的时候,这几棵丁香便长在这儿,你妈妈不喜欢丁香的味道,总是要将窗子关得紧紧的,我却很喜欢,为此我们还吵过架。当年真是什么事都能吵架,不过我从来都超不过她。”
她对着苏信子讲过去的故事,小姑娘十分机灵,认真地听着她讲话,时不时就要插话。
“我妈妈不喜欢的东西可太多了,而且不喜欢她就要说,我都习惯了,她可真霸道!”
苏若颜就笑了,“霸道有霸道的好处,你看,没人敢欺负那妈妈,更没人敢欺负你。”
“可是我妈妈什么时候才回来了,她都走了快一个月了,我想她了。”
“快了,再过两天她就回来了,你看她昨天不是还和你视频了吗?”
“好吧,你知道她去干做什么了吗?上海是不是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为什么都不带我去,我也想去。”小姑娘有些委屈。
“她去探望一个朋友了,她的这个朋友生了很重的病,你以后会知道的。”
小姑娘点了点头,便走到一边独自玩了,灯光照在她的侧脸上,苏若颜仿佛看到了木遥小时候的样子,扎着倔强的小辫儿,软软的刘海搭在额头上。
“后来,我看了父亲留给我的日记,才知道过去的事情,妈妈还是那个脾气,提到他动不动就要骂几句,但每年都会带着我去给爸爸扫墓。她面对着那块冰冷的墓碑,很少说话,我能从她的神态中看到一丝隐藏的悲伤,却看不出其他任何情绪,有时候,她会带我去海边转转,腥咸的海风里,她会坐在那半天,偶尔会对我讲起过去的故事。这些故事,我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可她不记得,还是会年复一年地讲给我听。有时候我觉得,她应该是很不甘心的,若是他们还有时间,一定会有人先向对方低头,那结局一定不一样。
大概,人间的闹剧就是这样,越是不甘,便越是要以最决绝的姿态面对失去,越是失去,便越能念得长久。”
很多年之后,苏信子又这样对苏方蓝说起,方蓝笔下的故事,便有了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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