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四月天,是一年里最好的时间。

玉兰花落了,樱花又开了,樱花谢了,紫藤又开了。

好像永远有开不尽的花,一大串一大串挂在花树上。孩子们牵着风筝走出来了,在嫩绿的草坪上玩耍,野猫和野狗安静地趴在小店门口,眯着眼,像睡熟了似的,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和被子晒在长长的晾衣杆上,阳光明媚地让人睁不开眼睛。

生命便是这样,它永远繁盛,永远热闹,带着不悲不喜的样貌,徜徉在人间。

有时候你觉得,生命很长,混杂在日日喧闹的市井中间,混杂在枯燥繁冗的工作中间,有解不开的麻烦和矛盾,像时刻上演的闹剧般毫无余地;有时候你又觉得,生命不过转瞬而已,我们得到什么,失去什么,被投入漫长的、空洞的时间的深渊,再没有任何痕迹。

木遥开车带着杨俊辉去了很多地方,杨俊辉的身体很虚弱,但精神却很好,坐在小巷子老旧油腻的木板凳上,吃上一碗毛豆腐,去田间看农民采摘枇杷和杨梅,每次路过佛寺都要点燃许多盏油灯。

他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这些事,他过去都是不经常做的,他不喜欢小店里略显脏乱的环境,没有时间体会除去工作以外的其他生活,也不信奉神佛。他将自己全部投入到繁忙的生活中,投入到令人迷乱的都市的虚荣里,像一个机器人一样。

或许是因为儿时家庭生活的不如意,他心里唯一的执念便是成为这个社会能够认可的“体面”的人,在这个到处宣扬人上人的世界里,好像只有无尽的成功才能获得尊严和价值,十失败者是不配拥有一切的,尘埃一样的人那么多,他不想一直待在社会的底层,不想再看见母亲终日忙碌一身病痛,蜗居在老弄堂的角落里任人欺凌。

她的母亲没有等到他功成名就,早早地便离开了人世,那时候他万念俱灰,自己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自己的努力没有换来任何价值,该走的人还是走了,以一生悲苦穷困无依为终结,以一个大城市里小人物的毁灭为终结。

他是恨这个城市的,别人都以为他喜欢这里的环境,但他们不知道,儿时的杨俊辉,穿着二手市场里买来的衣服,在学校里被人嘲讽,老师们上课总是将书翻得很快,默认孩子们早就学过了这些知识,身边的同学可以上各种兴趣班、补习班,买当年最流行的游戏机。而他什么也没有,他连在课上学习新知识的权利都在无形中被剥夺走了,当很多事情变成默认之后,错的便成了对的。

他记得有一次,和妈妈一起走过一家西餐店,隔着明亮的落地玻璃,他望见里面的人餐桌上摆着美味的牛排,他从来没吃过,手扒着窗外竟有些出神,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走出来,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向他,转过头和一个女人说话:“这城市总有这些不像样的人。”

他永远记得这话,自己便是那不像样的人。

诚然,她的母亲也是,她几乎不买什么新衣服,一家人住在十平米的小房子里,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脑,只有一个小录音机,没有亲戚和朋友来家里串门,他们都觉得脏,“这样的房子怎么住得了人哦!”,他们天生高人一等,恨不能将这些穷人聚居的地方从这个城市里挖掉。

所以他拼了命去学习,让自己压过别人,他必修每次考试都拿下第一,站在最高处向着低处的人说:“我不需要去补课,我也赢得了你,你们也不是什么像样的人。”

很多执念,都是在日积月累中形成的,只是有些人为了尊严堕落消沉,有些人为了尊严强迫自己,这两者的本质并没什么不同,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人上人,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强迫自己,成功的人可以宣扬各种价值观,其他人不能,但并不代表他们是错的。

可执念也是一把双刃剑,他终是战胜了自己,也战胜了大多数普通人,他也可以坐在西餐厅里,切着牛排望向窗外,也可以被人尊重和夸赞,但这些好像并不能带给他快乐,他只是用这些外在的形式麻痹着自己,但他终究变不成自己最讨厌的人的模样,当他开着车穿过灯红酒绿的路口,看见踩着缝纫机的中年妇女,看见穿着旧衣服的孩子,一种难耐的心痛便会涌上心头,好像他从未从尘埃中走出来过。

他不快乐,他没有改变任何事情,那些凉薄观念,恶意的默认,不公的嘲讽依然都在,所有这些事都让他感觉恶心,他甚至觉得自己也是恶心的。

直到遇见了木遥,他才觉得自己缓过来了,她身上有着不肯屈服和妥协的锋芒,无疑,她从不是成功的人,反而一直在堕落的边缘游荡,可她又那么不可一世,没有吧任何人放在眼里过。

“每个人都有好好生活的权利,老娘就是个渣渣又怎么样,也不比你差!嘲笑我欺负我的人我就撕烂你的嘴!”她好像从未在意过这世俗的眼光,骑着自行车也敢和不守交通规则的豪车司机吵架,哪怕口袋里没有钱,她也能踩着高跟鞋出入各种高档的店铺,她买不起,可她有权利去到所以富人们去的地方,她也不是公众人物,但她想说的话谁也拦不住。

她不像杨俊辉,拼尽所有去压迫自己,只为了像这个世界证明什么,她做不到的事便不去勉强,她也不需要向别人证明,她是完全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她都能活得很漂亮,嘲讽她的人也只会自惭形秽。

这种锋利如剑的反抗,让杨俊辉着迷,他羡慕她随时可以放下一切的自由的灵魂,羡慕她从不畏惧也不自怜的勇气,在这个冷漠虚荣的世界里,只有这样无畏的光明才能燃起他生活的信心。

“但说来可笑,我可能习惯了生活里的众多规则,或者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终究还是不能像你一样自由,当我发现我不能完全适应你的性格,我便害怕你离开我,所以才那样想要一个孩子,想要掌控你,如今看来,我是错了,我连自己都掌控不了。”

他说,说完便跪在眼前的佛像面前,喃喃自语。

“作为一个自然科学工作者,我应该是不信佛的,不过现在我却觉得,有信仰是很好的,科学是无法拯救所有人的,当人们不能被拯救,或者心灰意冷的时候,总是需要一些寄托延续着本心,并没有人真的在意是否有来生,是否能愿望成真,只是人的力量太有限了,我们并没有能力走出困境,若再没有愿望,就更加不能心平气和地对待生活。”

木遥点头,“那你都祈祷了什么呢?”她问。

“没什么,也就是愿你和女儿都能平安顺遂,不过你吉人自有天相,不用我祈祷也能长命百岁的,我还要指望你给我烧纸钱呢!”

“我不会给你烧纸钱的。”

她不想听他说这样的话,这些天里,她眼看着杨俊辉日渐衰弱,每天早上,她叫他醒过来都要用更多的时间,可他很快活,即便拖着虚弱的身体,也不愿错过每个清晨。她煮好了早饭,她煲的汤那样香,连窗外的野猫也蹲在窗台上不愿走了,这时候,木遥会哼着小曲,用勺子轻轻敲打着盘子的边缘,这声音如此清脆,比窗外的鸟叫还要清脆。这样的清晨,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她带着他去海边,去山顶,去到处铺着青石板路的小村庄,去陶器店里做泥塑,而他,每天都会买一朵花送给木遥,为她唱一首歌。但他慢慢地吃不下东西了,只能坐在木遥身边,坐得久了,便只能靠在她身上和她说话。

她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像摸不到的昼夜交替的弧度,每一个太阳落山的角度都与昨天没有差别,但白天又变长了。

木遥每天都睡得很晚,起得很早,日落之后的时间还有很长,她会坐在窗子旁边,用彩色的纸折千纸鹤,用木头片搭小房子,在这些安静的时间里,她好像突然明白了小姑的生活的智慧,在她二十出头的时候,便已经经历了生死离别和世态炎凉,所有期待和畏惧早已经被磨平,好好生活已经是一种奢侈,哪怕只有片刻。

这时候,她会感到有一种沉默的平静,杨俊辉睡下了,没有一点声息,浓重的夜色中藏匿着窸窸窣窣的虫子的声响,她静坐着,有时候会和小姑聊天,问一问苏信子最近的情况。可是夜里还是太安静了,她总是觉得,或许,他明早便醒不过来了,她反复做着这样的准备,逐渐变得习以为常。

而在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她便会叫他起床,他起来了,木遥便也觉得醒过来了,她会趴在窗台上,长久地望着外面的天空,这时的阳光是最明媚的,每一天都比昨天更明媚,她从未发觉,这座城市的早晨如此美丽。

反复在深夜与清晨交替中等过,他们都变得更加平静,也更坦然。

她最后带着他去海边的时候,是一个安静的下午,她牵着他走过长长的泥潭,一步一个脚印,他走得很慢,走几步就要休息一下,但他一直笑着,坐在地上用手抚摸着螃蟹巢穴,像孩子一样。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你一下子就跑到前面去了,都不等我。”

“你就当我老了吧,你看老太太都是牵着老头往前走的。”他笑着说。

海水不停地敲打着海滩,落日的余晖在海面上缓缓融化,水天交接的地方,无数波浪推动着光芒向前涌动,金色的碎片最终落在金色的沙滩上。

他们就坐在海浪与沙滩交界的地方,光着脚的孩子拎着铲子在水边跑,年轻的情侣相互依偎哼着小曲。

“你还记得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经常来这里,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没见过海,特意带着铲子和桶,准备挖很多螃蟹回去煮汤,来了才知道,这泥潭上的螃蟹小得看不见,也不好挖,还失望了好一会,后来去旁边的小店吃了螃蟹,你才高兴起来。但你确实很喜欢大海,不管心情好还是心情不好,总是要来这里走走。”

“我当然记得,北方的小城市哪里看得见海,本以为海水会是干净清澈的,看过了才知道,和我们家附近的江水一样,也很浑浊,但我还是很喜欢海,它让我觉得自己很渺小,也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很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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