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知道,淑华姐喜欢你,为了你,她可以放弃原本的家庭,可以被沈老师责骂、被亲朋好友嘲笑和蔑视,其实我很羡慕她,那么勇敢,我不会阻碍你们的,她想要的,我都会退让,那是她应得的。”
叶岚说,她试图劝服依连盛不必再顾虑她,只是那时大家都不知道,叶岚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她本打算过几日就离开这里去邻村的小学做乡村教师,以便能够安心生下孩子,却没想到,命运就像巨大的转盘,来来回回,终究要轮回和往复。
在一个平静的清早晨,叶岚在学校门口见到了父母和弟弟,她转身想逃走,却被他们架着进了一辆三轮车上,那车很快便消失在小路的尽头,从此之后,她就再没有回来过,好像她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依连盛去过她原来生活的地方寻找,可她的父母说她自己跑掉了,他们也不知道在哪。
人与这世界的联系终究太淡薄了一点,来来走走,其实毫无影响,没有几个人会记得,时间久了,便再无人会惦念,学校里的蒲公英又开过了一季,收发室里的老头养的大黄狗已经下了一窝狗崽,长着绒毛的小狗每日趴在教室的窗子下面听孩子们读书。
过了一年,有一位乡下的农家女人,坐着三轮车,手里抱着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孩子,她找到依连盛,将孩子交给他,说是叶岚回家后生下的孩子。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关于叶岚的消息,他本来想跟着这人去找叶岚回来,却被告知,她已经又结婚了,这次嫁给的是邻村的一个小木匠,小木匠对她很好,人也老实,也没有嫌弃她生过孩子。叶岚也希望,大家可以不再打扰她的生活。
他便没有再去,他去了又能做什么呢?这罪恶的封建的观念就像一场梦魇,是她永远不能逃过的,如若她此刻能过得踏实平静,也算是上天对她的庇佑。至于自己,他终究是愧对叶岚的,他给了她希望,却没能带她逃离困境。
而这孩子,便取名叫做依云,依连盛希望,这女孩儿能像云朵一般自由自在,不必拘束在某一个地方,那时候,他的弟弟和妹妹已经十几岁,白天依云便由两个大孩子轮流去带,晚上下班,他会亲自烧饭煮菜,哄着依云睡觉。
他没有马上和沈淑华结婚,或许是心里总有一道坎,记起叶岚便会觉得愧疚和难过,或许也是因为,沈老师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他的病情仿佛瞬间就恶化了,勉强撑了两年,便离世了。
沈老师的离世对沈淑华的打击很大,依连盛不知道的是,正是沈淑华告知的叶岚家里人她在何处,沈老师知道以后被气得吐了血,从此之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在弥留之际还念着叶岚,不知她过得好不好,对沈淑华,他只嘱咐了一句:要待叶岚的女儿好。
她听进去了,却又像陷入了一个诅咒,她努力让自己摆脱对叶岚的愧疚,努力说服自己为了获得爱情她甘愿付出一切——她也的确如此做了,但她总是梦见小时候的场景,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儿一起踏着泥路去上学,梦见她们曾睡在同一张床上,谈论着日后想嫁什么样的男人。
她终究就像捡来的猫狗一样,卑贱而软弱,可却一直叫着她姐姐,与她一起在父亲跟前尽孝。
这些反复的思虑变成了心结,以至于她甚至害怕面对叶岚的孩子,她从来没有去看过依云。在她与依连盛成婚之时,第一次见到这孩子,那一年,依云5岁半。
她弯下腰对依云说:“以后我会照顾你的,可能不能像照顾我的孩子一样,但我会相对公平的。”孩子的眼里闪现出紧张又期许的光,依云从不记得自己的母亲,从有记忆开始,都是小姑和小叔和爸爸在照看自己,她或许还是有些兴奋的,毕竟往后自己也是有母亲的孩子了,不会再被叫做野孩子。
婚后不久,沈淑华便又生了一个男孩,生活一开始也很艰难,她不仅要照顾三个孩子,还要照顾小姑和小叔,长嫂如母,两个大孩子正值叛逆期,稍有不慎便会行差踏错,她花费了很多心思,终于将他们都送进了大学的门槛。
但日子逐渐也就顺利起来了,一家人从南方搬到了北方,这里是沈老师出生的地方,沈淑华终于带着父亲的骨灰回到了老家。凭着大舅哥的关系,也凭着自己被掩盖的才华,依连盛已经从一个教书老师升到了规划院领导,两个弟妹在外地读书也很用功,三个孩子都还算乖巧懂事。
事业有成,家庭和睦,和女双全,没有年迈的老人需要赡养,亲戚也不多。这时候的依连盛志满才高、诸事顺利,开始变得有些浮躁,依晨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他聪明、骄傲,又多才多艺,从小到大都是学校历最优秀的学生。
可是命运中终究还是循环往复,大厦将倾,所有往日的荣光都成了镜花水月,最后又是依云牺牲了选择爱情的权利,挽回了最后的尊严和生计,她的名字并未带给她自由,时间也未能补偿她应用有的公平,一切好像又回到了起点。
沈淑华在收拾房间的时候,翻出了一个陈旧的盒子,里面保存了叶岚与依连盛曾经的书信往来,后来,他便联系不上她了,只能独自写着有去无回的信,那些信,他年复一年写,月复一月写,已经积攒了整整一盒子,这盒子是有锁的,或许他前几日又拿出来翻看忘记上锁,她才得以看见。
后来,她对依晨说:“你爸爸心里终究还是只有叶岚,这么多年,他从未忘记他,其实我也没有,我们都紧紧地念着她,就像念着往事的余温和心底的不堪。我是有罪的,我深切地知道,不仅是对叶岚,更是对依云,可我却为你爸爸付出了一切,我可以冒着流言蜚语果断离婚,可以为他照顾他的弟妹,照顾别人的孩子,我可以陪他过好日子也能过苦日子。但他从不在意。事到如今,我这一生也过得差不多了,回头一看,倒都是强求。”
她对面的佛龛上终年燃着香,佛的眼睛低垂仿佛从未动容,她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时而为那香炉后的佛像扫一扫灰。世间悲苦总是无法解脱,求得释然也只是增加执念,可是人们不懂,人们只顾着惊扰是非,却未曾想过安宁何处寻觅。
“我小的时候,觉得姐姐是奇怪的人,总是自己待在房间里,不那么乐忠于和他们玩;后来,我上学了,知道姐姐其实是‘半个姐姐’,你并非是妈妈的亲生孩子;再后来,我沉溺在自己的优秀中,心高气傲,一心想着能为家族增光添彩,有些看不起你,看不起你整天和幼儿园的小孩在一起,被母亲排挤也从不计较。直到最后我才发现,原来我们都错了,爸爸妈妈、我,还有大姐,我们都曾做了许多错事,我并不希望你原谅我们,原谅的太容易就失去了愤怒的能力,我只是希望接下来的日子,你能够平安顺遂。但如果你问我,是否真心将你视为姐姐,我一定会回答是,我永远记得,只有你才会替我承担犯错的后果,只有你会在考试的时候送饭给我,只有你对我说‘你好好上学,姐姐一切都好。’”
这封写给依云的信,他是过了很久才寄出去的,却没有收到回信,那时的依云躺在病床上艰难地生产,她的孩子经过了三天三夜,终于来到这世间,可他的爸爸也躺在医院里,靠着呼吸机延续生命,他没能起来看一眼孩子,他或许永远也看不见了,而在另一个地方,苏北仰着头望向四角的天空,他看见一只飞鸟扑棱着翅膀掠过光脱脱的白桦树的树梢,这肃杀的冬天又来了,却似乎从未结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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