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人不多,这一片低矮破旧的房子里住着各种各样的人,准确的说,是住着各种各样的穷人,野狗和被弃养的狗整日趴在小路的中央,晒着太阳睡觉,大孩子带着小孩子上学放学,女人们便随意在门外架起一口锅炒菜,油烟冒到了房子顶上。
“多可爱的生活。”她说。
“你说什么?”
“我说我多羡慕她们的生活啊,自由自在的,有最平凡甚至贫穷的父母,有兄弟姐妹,还有猫和狗,哪怕是栖居在这狭小的城市角落,我依然羡慕他们。”
“我们还不一样是栖居。”
“是的,我们也是,我们好像更是一无所有,不过我现在觉得,我应该可以接受这种状态了,我以后应该会去到很多地方,去见很多的人,看到这个世界上如此多的生活态度,或许是一种获得释然的方法。”
依晨摸了摸她的头发,将随身带着的衣服披在她身上。
“很好的想法,但是你现在要把身体养好,不要再生病,你看你,短短一个多月,好像瘦了一大圈,以后我每天都带你去吃好吃的菜,你要胖起来才行。”
“知道了。”
方蓝安稳地笑了笑,直到她的视线落到小区的门口,她打了一个冷战,停下脚步,转身想要往回走。
“方蓝,你别走。”
莫玲跑过来,站在她身后,手里拎着几大袋水果。她将水果交给依晨。
“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但能不能,能不能和我去喝一杯咖啡,我想和你说说话,哪怕一会也好。”她的声音极尽婉转哀求,小心地试探着。
“好。”
她答应地干脆利落,转过身来的时候,就好像换了一个人,眼睛里的冷漠和叛逆表明,她已经蜕变为新的存在,流淌着新的血液的全新的个体,这个体是一个坚韧的、又带着锋利的刺的病毒一般的躯壳,随时准备好防守和进攻。
她不紧不慢地搅动着咖啡杯,眼睛时而望向杯子,时而望着窗外,后来干脆将手机拿出来刷起了新闻,她将对面的人彻底空气化了。
“方蓝,我知道你最近生了病,我实在是很心疼,但依晨说了,你不想见我,你对我的怨恨不是一星半点,我就一直都不敢出现,就在你住的地方来来回回走,一刻也停不下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莫玲说,她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知道,我死了你才开心,就不必来说一些假惺惺的话。”
“你这是什么话?你可以恨我,但怎么能诅咒自己呢?什么死不死的话,你这样轻易地说出口,我得多伤心啊。”
“不必,我可能出了这店的门就被车撞死,也可能明天就掉到河里淹死,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自己都不那么在意。”
“罢了。”她说,“我听不得你说那么多不吉利的话。”她沉默了一会,才又鼓起勇气来说话。
“其实我一直想把你接到我的新家,你和我们一起住吧,方蓝,不管我是否结婚,你都是我的女儿,我不可能抛下你不管不顾,我想要像从前那样,继续照顾你,我们一起吃饭、逛街、说知心话,没有你我的生活还要什么意义呢?我虽然又结婚了,可是我依然不能失去我的女儿!”
“不要再说了,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去你的新家的,我以后也不怎么想见你。”
“你叔叔其实是个好人,你真的可以试着和他相处一段时间,你就会觉得没有那么难,你只是心里有一个障碍。”
“我不想听垃圾的故事,你为何要浪费时间和我讨论一个垃圾?”
“方蓝你怎么了?你现在的情绪好像随时都能失控。”
空气在某一个维度上好像突然静止了,方蓝喝了些咖啡,嘴角溢出了讽刺的笑容,她此刻觉得生活真是讽刺又戏剧,竟让人不知用何种姿态面对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说这么多没有意义的话,你知道我不可能祝福你,我可能心里已经将他诅咒死了一万次,如果你非要说,那我口中就只有难听的话,你想听吗?你不想听,既然如此,我们实在不必浪费时间了,到此为止吧。”
她说,她觉得有些累了。
“可是,你真的不要妈妈了吗?”她有些啜泣了,拿出面巾纸不停地擦眼睛。
“是的,我就是不要你了,你看这个家有多垃圾,父母用着同样的方式来请求我的理解,点一杯咖啡然后在我面前哭哭啼啼,可我有什么立场和资格说话呢?我又有什么必要说话呢?我只不过是看着你们来来回回演戏,所有人都和我说,演戏真辛苦,可我从来就没有想看这出戏,我只是一个被动的观众。”
“可是我想你了怎么办?你都不会来看我了吗?哪怕是为了我,你都不来吗?”莫玲还在不停地边擦眼泪便说话。
“是的,我不来,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我会觉得恶心,我早就已经没有家了,何必再用一个虚伪的假象欺骗我。或许你以后还会有孩子的,那才是属于你的家,若是我以后结婚,我也不必邀请你来,我们都会有各自的生活,而我不希望有任何交集打扰到彼此,我确实没有办法祝福你,我唯一希望的是,如果你真的想见我了,我们还能彼此心平气和坐在一起喝一杯咖啡。”
方蓝不想再说了,她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她停下来,说:“我马上就要毕业了,我应该会去很远的地方吧,但是不必再送了,今天就当是送过了,以后还是会见面的。”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听见后面的女人泣不成声,但她依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带着一种沉默的决绝和冷漠,她推开那扇玻璃门走了出来,她听见有什么东西碎了,满地都是破碎的玻璃残渣,她踏着那些渣屑,变成了自己最想变成的人,那样狠毒的、无情的、毫不讲理的自己。
但她觉得舒畅,好像这原本就是她灵魂的样子,而过去的自己并不真实,当心底的自由、叛逆和自私全部被挖掘出来,这世界在方蓝的眼中才彻底变了模样,她开始看见,人们如何在巨大的缺失中弥补伤痛,如何在绝对的伤痛中掩饰缺失,就像盛大的晚宴上,美丽绝伦的女人总是带着面具,资质平庸的人却无谓装扮,扔掉面具的人,已经接纳了自己的容貌,或者说,她用接纳掩盖了拒绝的本体。
或许往后,方蓝还是会不停地想起莫玲,不停地折磨自己,但她已经用一种惩罚自己也惩罚别人的方式埋葬了这些无解的牵扯,封掉了所有可能性的结局和出路,她并非认为自己是对的,只是遵从了内心的意愿,那是她一直以来根深蒂固的逃避的意愿,逃避就像一种本能,驱使着她,从莫玲的身边离开,从这些伤人的记忆中离开,从自卑和骄傲的反复挣扎中离开。
“像我这么傻的人,或许是不多了吧,我明明可以待在母亲的身边,依然做她的女儿,或许我还会有不错的条件,也可以像从前一样生活,可我偏偏要走得远远的,走到我从来不认识的地方,经历着一些我想不到的困难,像一个骑士一般,像朝圣的教徒一般,只有虔诚地行走,才能让我不再那么爱也不再那么恨,与其说我是爱她,不如说,我是守着自己心里的洁癖一般的感情的堡垒,我将我的堡垒筑得高高的,背着它一路前行,后来,当依晨又走了之后,我甚至都不敢将这座堡垒再放下,因为我害怕再也找不到属于它的神圣的净土,我怕哪一天,我要重新背着它颠沛流离,索性就这样颠沛流离下去,它何时崩塌,我何时返回。”
“可是依晨又为何要离开你呢?方蓝,我至今都想不明白,我以为你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彼此最狼狈的样子都见过,还有什么问题时不能解决的?”苏若颜问,她对面坐着的方蓝,也已经28岁,这时候,这个家里刚刚失去了年迈的奶奶,这位老人的儿子们也已经两鬓斑白,小苏城已经能自己背着书包去上学,连家里的那条宠物狗,也到了不爱跑跳的年纪。
“他其实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他的骄傲是天生带来的,只是这十年中,有太多的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一次次将他击败,将他拖到大街上让众人观摩和嘲讽,或许别人不明白,我当初也不明白,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一个人面对着极度的骄傲和自卑之后,已经被磨平了爱别人的勇气,他不想爱我了,是的,他不是不爱我,而是不想再爱我了。”
“那一年的夏天是如此漫长,就在我们带着白花为老太太送行的时候,在依云艰难生下了一个孩子的时候,在方蓝和我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有些时候,在这夏天的暑热中,我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有时候我坐在那,一坐就是一整天,我的记性好像也不那么好了,过去的事汹涌着来,又悄无声息地去,我告诉方蓝,让她把这些故事写下来吧,我说给她听,不为了要给谁看,我们打发光阴的这点文字,却曾经浪费了我们全部的感情和时间,总还是有些浅薄的意义,况且结局,还在继续更新中”
——苏若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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