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方蓝每天晚上都会去依晨的出租屋里,帮他把地上的烟头打扫干净,做一个简单的夜宵,有时候是一碗加了鸡蛋和火腿的方便面,有时是清爽的寿司,房子里只有几个粗糙的玻璃碗,但不管是装水果还是晚餐,她都会将食物摆成好看的形状,这样,吃饭的人应该会有一个好心情。

依晨回来得晚,他开门总是很轻,不像脚步那样沉重,带着一身灰尘般的疲惫。

他将包随意放在地上,伸手摸摸方蓝的头,催她回去。

她从未留她过夜。

方蓝也不耽搁,她需要早点回到寝室睡觉,除了上课,她现在每天都会去吴老板的店里帮忙,只要拿到钱,她几乎都给了依晨。

好像是一种无声的忙碌,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填补地满满当当,他们无法靠近,也无法稍稍分离,身体与感情都被钉在了苍白的画布上,稳固而无虞,像那生了锈的窗子旁边,生长着茂盛的爬山虎,它们坚韧而挺拔,与墙面融为一体。

方蓝时常觉得,这样生活没什么不好,两个彼此已经默契到你来我走都不需要打招呼的情侣,简直就像一对年迈的夫妻,在漫长而艰辛的岁月里,见证低落和平庸。

她有时也会给依云打电话,电话那边的声音依旧干净真诚,听多了,会觉得和过去并无分别,她还是喜欢坐在窗子旁边,望着外面的光景,她最近养了一条金毛狗,那狗便时常趴在她的腿上陪她度过许多个傍晚。

“听说你最近都在照顾叔叔,他有好些吗?”方蓝问。

“他反而更严重了,开始吐血,妈妈不怎么上心,她只顾着念佛。”

“阿姨怎么变了呢,是那件事之后还缓不过来吗?”方蓝轻轻地问。

“不知道,谁知道呢?”依云也漫不经心地答,这段记忆在她的脑海中好像逐渐变成灰色的了,她不太记得那些琐碎的细节,只记得窝在角落里长大的自己,突然被拉出来强制性放大了,人们看见她,像一个英雄,支撑起破碎的家。

“我听说,你婆婆总是难为你,还不让你去工作,其实依晨一直很担心你。”

“工不工作,我如今也不在意,不过想起来,以前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日子确实令人怀念,简简单单。但你别让依晨担心,我现在也挺好的,每天做做家务,下午就出去逛逛,有了很多时间做我以前没做完的事情,摆弄花草,还养了一条狗。虽然婆婆并不好相处,但苏航待我很好,公公也把我当做女儿看待。”

她说着,那条金毛犬便趴在她的腿上,懒洋洋的望着秋日里的阳光,她突然想起了苏北,他叫苏北,应该永远向着北方,可他现在却在未知的南国,南方秋日里的景象一定不如北国这般凄凉,但他却未必喜欢。

“你最近有和苏北联系吗?”她问。

“也不经常联系,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大家都特别忙,连发一个消息都找不到时间,想着我们小时候每天黏在一起,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们也会彼此分开。”方蓝手腕上的银镯子闪闪发光,母亲曾告诉方蓝,这世上最难求的事,就是亲人不分离,可是分离得多了,才知道这其中的难求。

“不过我知道,他后来又去了西北,在甘肃的贫困县做支教老师,他给我写过一封邮件,说西北的隔壁和荒原上奔跑的,是纯粹而真实的灵魂,就像漫天的黄土和风沙,不纠缠,也不虚无,所到之处,都是染了颜色的物是人非。”

这封邮件她没有转给过小姑,尽管小姑一直问及苏北的生活,方蓝觉得,小姑定会因为牵挂而夜夜失眠,不过有时候,她甚至又很羡慕他,羡慕他所在的地方,没有挨挨挤挤的玻璃大楼,行人与车辆像蠕动的蝼蚁,没有通亮的夜晚,麻木的疲倦却驱使着不眠不休。

城市的街巷就如同永不能通过的迷宫隧道,走得久了,令人迷惑。方蓝时常不知道生存于其中的意义为何,不知道无休无止通向漩涡底端的结局象征着什么,她只是不断看到心灰意冷和意气风发的人彼此批驳着劝诫世人,像城墙的两扇门逐渐闭合,城里和城外,仅仅都是自我世界的奴隶,人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自说自话,成为逐渐内卷致死的陷阱。

有很长时间,方蓝没有联系家里的任何人,守着熟悉的电话号码和微信头像,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姑一定会问自己,是否过得开心快乐,生活是不是顺利;木遥会问她大学里好不好,和同学都去哪里玩;苏晓楠也许会问,这座城市,是她来之前所想象的魔都的样子吗?

而这些问题,方蓝都不想回答,她实在不觉得现在的生活符合任何想象和期许,一个渺小得不被人记得的城市里来的孤陋寡闻的小姑娘,既不觉得自己深陷魔都的繁华和美丽,也没有体会到多么不一样的快乐和自由,她努力寻找身处繁华世界里的一丝骄傲,但是没有,她好像越来越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发现周围的人也不是都快乐,背着高人一等的虚无的观念和伪装的骄傲虚荣。

吴老板的店铺最近重新装修,方蓝每天都很晚回去,这些多出来的时间,吴老板也算她加班,总是多给她加些钱,这些钱往往刚到她的账上,便又转给了依晨,方蓝只留很少的一部分吃饭,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到底给过依晨多少钱。

“你都不记账的吗?”吴老板问她。

“没有,我嫌麻烦,他有钱了自然会还给我。”

“那可不一定,男人可怜的时候是可怜,可恨的时候也是你想不到的,不要对任何人有过度的信任。”她说,那只灰猫躺在她的脚下,冷漠地叫了两声。

“你说的可能也对,但我们是一起走过来的,除了爱情之外,我更觉得我们是类似亲人的状态,所以我基本上是绝对信任他的。”

“所以你们还没睡过?”

吴老板突然这样问,方蓝愣了一下,脸上随即泛了红,过了一会才答道:

“没有。”

“你不想吗?还是他不想?”

“没有,没有什么想不想,就是好像还没有到那一步,我们没有过分亲热的时候,都是很随意的状态。不过我觉得挺好的,彼此照顾习惯了,其他的顺其自然,只要心里有彼此就好了。”

她咯咯地笑着,将猫抱在怀里抱着,摇了摇头。

“这样淡薄吗?倒像是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老夫老妻,随你们吧,不过我觉得,你们之间一定是少了些什么。这男人和女人呢,一旦有了情欲,都是迫不及待要靠近对方的,哪怕是谨慎一点的情侣也会掩盖不住恋爱的热情,哪怕吵架也好,你们两个倒好,好像故意要保持一些距离,稳定地让人诧异。”

方蓝不说话,她也举得吴老板似乎说得有些道理,她每天都去依晨的出租屋里,可他们却从没有发生过什么,确实没怎么想过,彼此心照不宣,默契至极,她不知道这到底是坏事还是好事。

“兴许我们两个就是特立独行的情侣吧。”她自嘲了一句。

“明天星期六,我打算关店一天,在这吃火锅,你和依晨一起来吧。”她说,“食材我还没买,正好懒得出去,你们两个帮我带过来吧。”

“呦,大忙人竟然抽空请我们吃饭了,难得。”

“我是热心肠,为了帮你们两个升升温,早日修成正果也算我的一份功劳了。”

方蓝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低声骂了一句便起身走了,她实在还像个小姑娘,听不了这样直白的诱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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