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天气里办婚礼真不容易,城市道路上的积雪好不容易被连夜清理干净了,天才蒙蒙亮,就又飘起了雪花。

依云早早地便换好了衣服画完了妆,她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隔着薄薄的墙壁,听见客厅里客人来来往往走动的声音,他们热热闹闹地操持着琐碎的婚礼,期间还夹杂着许多祝福的好听话,小孩子闹着笑着,叽叽喳喳吵着要见新娘子。

可她还是提不起来半分热情,只觉得嘈杂烦躁,那些不相干的人,过去好像从不记得她,也没有哪个人惦念过她,现在看来,却突然有了相亲相爱的亲人的模样,有的甚至还微红了眼眶,流露出不舍和感慨的模样。

不知道是气氛和环境总能营造出不太真实的假象,还是人究竟太过无聊,最乐忠于诋毁什么也就最乐于表演什么。

她过去觉得,自己就像一盆植物,终年自顾自地生长,可如今她却突然开始想念“做植物”的那些日子,卑微又渺小的,又十分自在和顽强,在那些无人问津的时间里,她好像已经习惯了做普通而简单的自己,也不被要求,更不被期待。谁又能说,这不是一件十分难得的事呢?

沈淑华敲了敲门,轻声问道:“依云,开下门,我进来和你说几句话。”

“门没锁,你自己推吧。”她坐在镜子前,随口答道。

沈淑华今天穿了一件黑色大绒连衣裙,起肩袖和裙摆处用了银灰色真丝掐了活褶,胸前和腰间缝制了苏绣针法的水墨图案;她脚下的羊皮靴子是高底方跟的,与脚腕齐平,头发上别了一只小巧的蝴蝶扣发夹;最亮眼的当属她身上佩戴的那一套祖母绿和田碧玉的首饰,顿时便生出了大气端庄的长者的气质,却又留了几分难得的风韵。

“苏航快要来接你了,准备得差不多了吧。”她微微笑着问道,手搭在依云的肩膀上,对着镜子仔细看她。

“真漂亮!”沈淑华说罢拿出一只小木盒子,打开后里面装着一只镂空刻花银镯子,银子已经略微发黄了,带着一种灰蒙蒙的陈旧的气息。

“我的首饰都送给你了,但还有一件,我现在单独送你。我知道你什么精致的首饰都不缺,什么玉石玛瑙珍珠钻石,苏航基本都给你买齐全了,却还缺了一件传家的物件儿。我这个镯子,是我姥姥传给我妈妈的,前几年我妈妈走了,又到了我这里,今天我把它送给你,不值什么钱,你也未见得看得上,就当是个能护佑你的东西吧,希望你以后都能幸福顺遂。”

依云没想到她会将这只传家的镯子送给自己,竟然是自己,而不是莫菲。

“不用了,你留着给大姐吧,这应该是她的东西。”依云知趣儿地答道。

“你拿着吧,以后也没什么能给你的了。”

沈淑华将镯子套在依云的手上,便转身走了,临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想说点什么,愣了半天,终于开口:“依云啊,今天结婚了,以前我对你的忽视和不上心,你可能不会忘了,但记得还是要常回来看看啊,这儿终究还是你的娘家,开心或者不开心的,都可以和我们说。”

她说到这有些哽咽,暗自笑了笑推门出去了。依云背对着门,不言语,手指轻轻抚摸着镯子上深深浅浅的纹路,有些恍惚,好像有一瞬间,这些纹路像穿行不息的生命的脉络,与自己的血液交融在了一起,这是一种十分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就像当初沈淑华第一次弯下腰,握着自己的手,她说:“以后我做你的妈妈,做得不好的地方,希望你别放在心上。”

依云还记得这话,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她至始至终都不觉得自己能够做一个合格的后妈,但起码,似乎在开头和结束的地方,怀着些许愧疚。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我还是很开心的。”依云将自脸上冰凉的泪水抹去,

听见了门口迎亲队伍的喧哗声,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走去。

十二月的北国,带着些闲散的淡漠,若即若离地笼罩着整个城市。

在这里,教堂并不是很多,最古老正规的,便是靠着江的一座基督教堂,白色的墙壁外面挂满了爬山虎干枯的藤蔓,院子里静悄悄的,雕像旁边的喷水池里落了几只觅食的鸟。

他们的车队就停在外面了,距离教堂有一点路,好像是怕打扰了这一片安宁一样,依云曾经劝告过苏航,不必搞得这样兴师动众。但他不听,他一定要举行一个很隆重又很庄重的婚礼。

好像那些在普通的饭店里许下承诺的新人就不能走得长远一样,非要在神面前发一个誓言,便可以高枕无忧,而且还要让所有人都羡慕、都嫉妒、都惊讶感慨。依云当然能猜到,他这样做是为了给自己一个难忘的婚礼,但也是满足他自己心里渴望的虚荣的排场,而这种虚荣中包含的意义,就更为复杂。

她不愿意多猜,也不在意他做得每一个决定,她明白这些只不过是一个过场,只需要配合完成了就好。

而此时,依云踩着红色高跟鞋走进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清脆的声响,她的白色绸缎婚纱在阳光下反射着轻柔的光芒,巨大的丝绸花朵从腰间一直垂落到裙摆末端,而肩膀处裸露的地方被雪白色貂绒披肩紧紧地包裹住,只留下胸前的那一抹若有如无的微露的肌肤,趁着她美好的曲线轮廓。

轻软的雪花落在她周身,也落在她头上的银色的小皇冠上,依云停下来,用手接住一片雪,她听见后面的人群中传来一片感慨和赞叹,觉得分外不真实,前方的那座教堂好像忽远忽近的,变得越来越小,终于随着她脚步的靠近而倏忽不见了踪迹,她看见一片白茫茫的荒原,苏北站在远处弹着吉他,对,是他的吉他声,寂寞惆怅的,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便是坐在夜色初现的傍晚,给一群小孩子弹吉他听。那些孩子或许听不太懂,时间久了便围着他闹起来,他便自顾自地弹着唱着,却不知道,在这些场景的外面,有一个女孩子很迷恋那琴声,她听懂了,甚至觉得有些感动。

“那你觉得我弹的是什么?”苏北问过她。

“是寂寞吧。”她托着下巴答道。

“可我并不寂寞啊,我有很多兄弟姐妹,有小姑,还有爸爸,还有我的学生们。”苏北笑着说。

“我好像也不寂寞啊,我有姐姐也有弟弟,幼儿园还有一群小朋友天天围绕在我身边。”依云附和着他说道。

话音落下去的时候,两个人对视了一下,便都笑了。有些人一生只能遇见一次,多了是再也不能够,少了却不足为奇。而这遇见的缘分往往只有一瞬而已,之所以脆弱,就更显得弥足珍贵。

她回过神来,寻不见苏北的影子,又看见眼前的教堂,执念重新隐匿到回忆中,她拍了拍披肩上沾上的雪,看见身后那些期待的宾客,继续往前走了。

苏北就混在人群中,他看见依云向人群中张望的时候,特意往木遥身后躲了躲,手足无措地踩着脚下的雪,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习惯了做鸵鸟的孩子,什么都不肯面对。

木遥握了握苏北的手,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脊背,苏北一机灵挺直了身体,好像有一口郁结在胸中的气也突然吐了出来。

“精神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什么不甘心不情愿今天都得结束,你不高兴的话,一会酒席上敞开了喝,姐陪你。”木遥说。

苏北默默点头,这番话好像确实增加了他的勇气,坐在教堂里安静等待那神圣一刻的到来,他开始有意无意放空自己,此时他好像并不难过,而是持续不断地紧张,好像学生时代宣布成绩的感觉,等待结束的那个节点,是如此漫长而焦灼,但临界点那处的情绪,却不好说。

直到依云沿着红毯走到苏航身边,他才从这种焦灼中回过神来,但转而又瞬间坠入了一种虚幻的迷离,她拖地的裙摆与头纱像融为一体的海与山的交界,既抽象也立体,温柔的绸缎褶皱随着她的步伐而起起伏伏,头上的白色百合夹杂绿色藤蔓编织的花环,在皇冠周围闪烁着古老神圣的光,如同古希腊故事里众人朝拜的神女。

苏北觉得很不真实,他过去曾幻想过依云穿上婚纱时的样子,却从未想到过,她在这周身绝对纯粹的洁白中,会是闪着光芒的最瞩目的存在,好像她过去从未平凡过,坠入人间的折翼天使,终于要重新走上圣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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