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骑着车子载着苏晓楠,那辆车是苏航过去骑过的。她骑得快,穿过弯弯绕绕的小胡同,胡同里寄居着各形各色的人家,棉被挂出来挡住去路,推着三轮车收废品的老头走得缓慢,挨挨挤挤的小店张罗各自的物品,那些闲来无事中年妇女,穿着睡衣四处遛弯,走到某一处阴凉又热闹的转角,便叫上几个人搓几盘麻将。

她们的车子在这些凌乱繁杂的场景中挤过,歪歪扭扭,日复一日,时常会碰倒了哪家门口的板凳,将挡路的棉被弄脏,于是便会有人在背后责骂一声,苏晓楠开始十分尴尬,有些害怕这样纯粹的市井里粗陋真实的生活,也不敢抬头看那些斜着眼看向她们的女人,只能埋着头低着眼,紧紧抓着木遥的腰不让自己掉下去。后来她习惯了,竟开始喜欢这样纷乱的市井的气息,哼着歌和木遥高声谈笑,那曾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间。

那些寂寥宁静的下午,苏晓楠也经常跟着木遥回家,她家里很少有人,于是两个女孩便爬到高高的屋顶,开一瓶可乐,略带忧郁地看向远处。是那个年纪特有的忧伤。

城市里的灯火仿佛越来越密集,彼此喧闹着见证起一个时代的觉醒。

这是什么样的时代,没有人知道,但你若见过夜晚与黎明的临界点,便应该会明白,人们正被推着展现出各色的性情,各色的生活,人们开始走在路上,边疾走边浪费,边妥协边思考。

像一场五光十色的梦境,在迷茫中穿行过一个世纪,冰封起另一个世纪。

但她们此时,还不会发觉什么,只是日复一日,看见灯光喧嚣的地方,越来越诱惑,越来越将自己所在一小块市井包围起来,那一片小小的、能吹到清冷晚风的屋顶,像一只温柔的轻软的茧,落在潮汐即将淹没的沙滩上,暂且安生。

木遥经常肆无忌惮地唱歌,她的嗓音是天赋的魔力,苏晓楠喜欢安静待在她身边,侧着头看她唱歌,她会拿出自己偶像的巨大画报来对比,木遥在她心里,似乎并不比这些人差。

木遥说:“要是能有一把吉他多好,我想带着它去四处流浪,也许有一天,会不会有其他人听见我唱歌。”

这是她不经意说出的话。

后来,她便真的拥有了一把吉他,是晓楠送给她的,她跑了好多店铺,挑了最好的一把,虽然于她而言,并不十分昂贵,却也用去了两个月的零用钱。

她抱着这把金贵的吉他送给木遥,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反而分外满足,在学校举办的各色文艺晚会上,她看见木遥带着这把吉他表演,那样耀眼,于人群和掌声中生长成一抹绚丽的烟花,她站在台下,笑得开心也时常落寞,好像看见了自己平庸的灵魂中掩藏的期望,而木遥,带着她的一切幻想,冲出重围,冲破一切束缚和不可能性。

或许也是从这开始,木遥才真的将晓楠作为与他人不同的对象,她不仅是她的姐姐、是总爱跟着自己和自己谈话的朋友,更是一个与她一同造梦的人,即便这梦根本无从谈及无从实现,但她与自己一般,有着真真切切的愿望。

而那把吉他,至今仍放在木遥家里的柜子里,她不怎么弹了,也很少翻出来,偶尔找衣服的时候会瞥见一眼,手上的动作便会不自觉地慢下来。

晓楠说:“我妈妈说,做女孩子总是不容易,能做公主的时候一定要做公主,可我其实也有些厌倦。”

木遥就会不屑地看她一眼,拿一块小石子从屋顶扔向远处,会有微弱的清脆的回响传递回来,她不说话,突然想念那个穿着蓝色裙子小白皮鞋,轻轻巧巧路过了自己童年的女人,她还记得她的一言一行和眼睛里生动地倔强,却竟然有些忘了她的模样了。

“可谁不想做公主呢?”

她就笑笑,短发遮住了眼睛,夕阳中划过一缕青草的香,像一段垂暮的、迷失的记忆。

有一年夏天的雨水特别大,木遥背着湿漉漉的吉他走进那家小酒吧,依旧是短发,但染了浅浅的栗子色,因为这头发,老师曾经将她赶出班级不许上课,她沉默,淡淡地请求:“我考不进大学,也没有那个能力读大学,请您让我坐在最后一排随便听听课吧,听一节就少一节。”

那位头发有些斑白的老教师,停顿了好一会,好像突然失去了语言攻势的锋芒,她叹了口气,默默点了点头,转身走进教室了。

这并不是十分差的学校,苏晓楠考进来着实也花费了一些力气,木遥却相对轻松,她不是笨拙的学生,若是投入,就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但她不欢喜,也不庆幸,她并没有怀着什么样的情绪走进高中的校园,因为从来没有奢望过结果,也无法全力以赴。苏辛和每日做一些帮忙的活计,后来又去做监工,做送货员,做保安,他还是喝酒喝得厉害,钱也攒不下,见到木遥就想起邱真真,于是经常在喝醉了之后冷着脸骂她。

那间低矮的二层房子里,灯光昏暗,物品摆放得乱七八糟,整日混着一股烟酒味和雨水浸湿的发霉气味,无人收拾,木遥总是皱着眉,看着眼前那个活得十分沮丧又异常贪玩的男人,头也不回背着包走出家门,那辆单车已经十分破旧,她蹬着车子骑行在北方冬天里冰冻的马路上,那些年还不能做到下雪之后及时清理路面,宽敞的街道时常像反光的镜面一般,要小心翼翼地让车轮和冰面之间不打滑。

不过那冷风迎面一吹,她就清醒了,在学校门口买一份热烤地瓜,插着耳机等候学校开门,有很多男生和她搭话,她不怎么理睬,冷着眼看高高白桦树梢掠过的成群的飞鸟,有时候便会恍惚片刻,回过神来将烤地瓜的包装袋扔掉,一言不走进教室去了。

不九之后,她便完成了她人生中第一支创作曲目《桦》。

而这天,她背着湿漉漉的吉他,推开门走进酒吧里熟悉的角落,天色还亮,并无顾客,她在玻璃门边随意照了照,打理淋湿的短发。

回过头来,发现那吧台的旁边,苏晓楠正默默看着自己,她浅浅的笑,端着杯子,轻轻晃了晃,有些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疏离的优越感。

“你怎么来了?要你哥哥知道怕是要找我算账,乖乖女怎么能来喝酒?”

木遥将吉他从外衣里拿出来,用干净的棉布耐心擦拭。

“怎么不能来?我来躲一躲雨,顺便来听你唱歌,不好吗?”苏晓楠立刻反驳她,看了看玻璃杯子,“再说,这也不是酒啊,是果汁饮料。”

“行,等我下班了顺路送你回家。”说完她便转到一边准备工作去了。

阴暗天空下的一角,雨水夹杂着各色店铺的牌匾,檐下燕子窝里的小燕急切得叫着,行人的脚步扰了它们的一方清净。

夜晚的嘈杂声起来了。

玻璃门上的雨水结成大股的水流,透过斑斓繁杂的城市夜色,凝聚成千万双夜猫的眼睛,倏的一下,隐匿在漆黑草丛的深处。伴随着一阵温暖的凉意,门被推开,他收了伞,径直走过来。

那是苏晓楠第一次见林毅,他不太爱笑,有一种落寞的文艺气息,她觉得他就像一场雨,盛夏天气里连绵不绝的清凉的雨,缠绕思绪。

他坐到木遥旁边,调试自己的电子琴,两个人时不时说着话,在那个小角落里,温柔的灯光摩擦着地面,脚边落下一处长长的阴影,容纳下两个人的笑意,容纳平行时空里滴滴答答的雨水的沉吟,也容纳下另一个人。

客人慢慢多起来,酒水的味道弥漫开,就像劣质香水的香气肆无忌惮在空气中流窜,又浓烈又浮躁。

这间小酒馆就开在并不富饶的市井间,距离学校并不远,周围是拥挤的普通住宅和低等民房,那一条街上挨挨挤挤排列着各色的饭店,挂着花花绿绿牌子的发廊、美容院,酒吧并不高级,是随意装饰的一间拐角的屋子,那位老板娘已年近中年却依然十分漂亮,她的丈夫比她大了许多岁,看上去有些沧桑,但待人极温和,据说以前也是一位大人物。

这夫妻二人本不缺钱,却喜欢交朋友,才开了这家店,就开在纷乱繁杂的老街区上,墙上的诸多规则让店里多了些和谐和独特,比如不许聚众闹事,不许闹酒疯,不许通宵待在酒吧里,不许借宿房间.....,墙上的画和摆设的工艺品,都是老板娘亲手完成的,店里的桌椅吧台,则是她丈夫设计的,这些巧妙的心思时常让人觉得这是一家艺术品店铺,而不是什么商业性的酒吧。客人大都是熟识的老主顾,若最近遇到了喜怒哀乐,便跑来喝些酒,夫妻两个经常随意坐在店里,和人聊天或者单纯听听音乐,甚至你若只想来喝饮料和牛奶,他们也是欢迎的,小店并不忙碌,却着实是个有意思的地方,你可以看见很多不一样的人,有失落的学生和艺术家,有普通的中年男人,上班族,失恋的男孩儿女孩儿,旅行路过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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