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的清泽,生动地像一场电影。一边建着高楼商场,一边拆了无数围墙。

那些低矮的、灰暗的残破围墙上,画着不太能辨别的图案,歪歪扭扭的大字,灰白色的粉笔头也很难找到,便用尖锐的石头,也能刻画出一种印象。

围墙和纵横交错的小路之间,能做很多事情,几位近郊的农民就能开辟出一个菜市场,几个小吃摊位又连成了早晚餐的铺子,还有几个蹲在墙角的孩子,做着日复一日重复进行的简单游戏。

孩子们花一毛钱也能买到一块糖,围在一起嬉笑打闹,也就消耗掉一整个下午,听到远处传来自行车轧过石块的颠簸声,就知道是谁家的大人下班回来了,于是路边便散去了大半的孩子,他们回家吃饭去了。

木遥就是其中之一。

只是她并不爱回家,她宁愿在路边吃一张煎饼,踢着土块看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听夜色里醉酒的男人高声唱歌,野狗叼着食物飞快穿过坑坑洼洼的土路。

她会觉得舒畅,灵魂和身体彻底释放的舒畅。

家里有无休无止的争吵,从她记事开始就没有停过,等到她大一些了,还没有学会写字,便已经学会了逃离,追着风,追着野猫,甚至追着男孩子到处打架,她喜欢这样的状态,只有无牵无挂地挣脱开,才是真实的快乐。

她对她的母亲,仿佛是一种微妙的情感,她怨她,也嫉妒她,最后却也选择差不多的路。

丘珍珍也是一位奇女子。

八九十年代的小城,刚刚掀起改革开放的浪潮,仿佛在静默萧索的春天里突然打开一道天光,冰封的湖面逐渐断裂解冻了,第一朵花开了,有窸窸窣窣的穿破土壤的声响,有嫩绿的颜色和青草的味道混合着充斥在人间。

人的欲望和意识也开始萌动,像经历了沉睡冬眠后破壳而生的知了,睁开略带懵懂和好奇的眼睛,惊喜地打量着这个时代,有一种朦朦胧胧的笼罩感,将所有试探和突破都囊括其中。

珍珍从不受父亲待见,早早地便不能去上学,要在家里洗衣做饭为哥哥弟弟缝补衣服,却仍然不受待见,在饭桌上,若是她夹了几筷子雪里红炖豆腐,她的父亲便要用眼睛制止她,于是她便知趣地将筷子转向盛着咸菜的碗。理由便是,家里的男孩子多,都要出去上学或者干活,当然要吃的好些。

那一年,丘珍珍16岁,她不再围着哥哥弟弟和圈住自己的那个家转,出去找了工作,晚上回来就坐在树下的路灯旁边随便看一些书,她看书不为什么,就是觉得,看书总好过回家为别人做苦力,至于她那些好吃懒做的哥哥和从不待见她的父亲每天如何指摘她,她早就不介意,有一次下了大雪,她回去晚了,哥哥们竟然将门插上就睡了,她在门外喊了半天都没有人愿意起来帮她开门,她便拿着大石块将玻璃敲碎了翻进去。

“那就谁都别想睡。”她说。

这件事情便迅速传开了,成了胡同口的老太太们百说不厌的谈资,以至于每天她下班回家,路过那里,总会看见些不一样的鄙夷的目光,好像是目送罪大恶极的人上街游行时怀有的既畏惧又愤恨的目光。

但她似乎越来越漂亮,几条街的人都知道这家的女孩儿出落得好看,却没有哪一户人家真的希望娶到这样的媳妇,性格过于强势又十分美丽的女人,在那样的年代,有些不切实际。

后来她去学了服装,进了一家服装厂工作,是里面年纪最小的一个。

她喜欢漂亮,学着自己设计衣服,不用怎么花心力就能设计出最时髦的款式,竟似乎带动了整座小城的流行趋势,有人专门来买她的打样。但她还是自己开了门店,设计制作销售一整套程序都由她负责,又去了几个大城市专门考察。

像一股新鲜的空气吹过这片后知后觉的土地,这位仿佛在“美丽”方面天生有着天赋的年轻女子,就这样成为一种象征,一种别人不怎么敢靠近、略带着鄙夷又必须从角落里偷偷打量一番的象征。她那样洒脱、自由、无所顾忌,想穿红色就穿红色,想画什么样的妆就画什么样的妆。也早就搬出家去自己居住,眼不见心不烦。

她的追求者也慢慢多起来,混在那些年惯有的隐匿的流言声里,可她好像没在意过谁,依旧是一个人,踩着宽跟的高跟鞋,及腰的波浪卷发,有些傲然又冷漠地观察着这个世界。

直到她遇见苏辛和,这冷漠才略微有了温度,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机修师傅,第一次来,是因为丘珍珍厂子里的缝纫机坏了,他穿着蓝色水洗布的工作服,袖子随意卷起,头发有微微的自来卷的弧度,笑得爽朗。

他进门来第一件事,便是夸她漂亮。

“都说老板是不多见的美人,今天是见到了。”说完掏出包里巨大的水壶,咕咚咕咚喝起水来,然后打开修理箱,哼着邓丽君的舞曲,不费多少力气便将她的及其修好了,干脆利落。

七月的清泽,是轻快的燥热,扑簌簌便能抖落一身的阳光,不似南方,热气黏在身上需得用水才洗得下。

珍珍看着他,突然笑了。

爱情来了的时候,就像一罐子酒酿,突然被拆了封,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一种迷惘,必须要痛饮或逃离,才经得起这其中的悬念。

很快,她便经常出现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戴着巨大的草帽和轻透的丝巾,去电影院、剧院,买来好听的歌曲的磁带,他们都十分会跳舞,午休的时候放上一曲,随处都可以跳起来。周末会去生长着大片野菜的郊外,并肩坐在山坡上看夕阳,落了一半的太阳像沉入水中的朱砂色水彩,倏忽便渲染了满天的嫣红。

她说:“我们结婚吧。”

他也很震惊,想不到她这样干脆。

后来,珍珍曾在心情好的时候对木遥说起,有些人,看似放荡不羁,却最渴望安稳长久的感情,但渴望归渴望,之后还是会由着性子做自己去,可见,人生在世,还是自己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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