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公子倒不见外,温和一笑,意味深长地道:“姑娘何须客气,在下院外停了马车,若姑娘不嫌弃,在下就送姑娘一程。”
沐霖并非迂腐之人,见事情紧急,便应了下来,“那就有劳公子了。”
二人登上马车,沐霖道出了目的地,那公子竟不觉惊讶,吩咐马夫赶往紫禁城。待坐定后,沐霖这才打量了他一眼,觉得似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哪里见过,只能压下心中疑惑。
到了玄武门,沐霖下车辞谢了那锦衣公子,福了一礼道:“今日多谢公子再三相助,沐霖感激不尽。”
锦衣公子笑道:“沐姑娘不必多礼,来日方长,必有缘再会。”
沐霖不及细想,不再多做耽搁,拜别了此人,便踏入宫门。她抬眼看了看高耸的宫墙,没想到自己竟这么快回宫,拿出傅衣翎留给她的宫牌,又一想,莫不是她早就料到自己会回来,故意留了牌子?沐霖不知是喜是忧,一时也顾不得感叹,只盼着无事就好,急忙奔往坤宁宫。待至宫门口,迎面就遇到了莲心,她见了沐霖倒是颇为意外,惊讶道:“姑娘怎么又回来了?”
沐霖急问,“皇后娘娘呢!”
莲心不明所以,“在撷芳斋看书呢。”
沐霖得了消息,就往沁芳斋奔去,全不顾礼仪,掀了帘子冲进去,却见傅衣翎坐在案前,一手拿书,一手端着茶盏,正要往嘴里送。沐霖一惊,三步并两步跑上前,伸手打翻了傅衣翎的茶,茶水瞬间泼在了案上,甚至溅到她的衣服上。
傅衣翎惊怒交加,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抬眼一看竟是沐霖,神色一滞,一时几分惊几分喜几分忧,倒不知作何反应。过了半晌,才痴痴呆呆地道:“你怎么回了?”
沐霖缓过气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傅衣翎顿时一喜,想她担忧自己安危才又回了宫,便禁不住笑道:“你放心,宫里的水皆取自玉泉山上的山泉之水,与洛水无涉,况且就算有人下毒,我的起居饮食历来防范极严,旁人是难下得了手的。”
宫中饮食不比寻常人,帝后每进一物皆经历层层审查,沐霖暗恼自个儿庸人自扰,白操了心,面上却是极平静,“既然娘娘无事,那奴婢就告退了。”
沐霖才转身,傅衣翎就一把拉住她,颇为无辜道:“你把我的衣服弄脏了,就想跑了?”
沐霖垂目一看,傅衣翎裙子上湿了一片,还沾了几片茶叶,又见案上的水渍还冒着白烟,想必那茶是极烫的。她又不免担忧起来,忙掏出自个儿的帕子为傅衣翎清理了裙子上的残渣,又道:“娘娘快换下衣物,别烫坏了身子。”
见她向来温吞的性子露出少见的焦急之色,傅衣翎心里愈发高兴,握着她的手道:“我去去就来,你可别又跑了。”
沐霖连日来寝食难安,如今回来又哪有再走的道理,遂微点了头,应了下来。不过一刻钟,傅衣翎便换好了衣物出来,细细打量了沐霖一番,眼里尽是心疼,“才几日不见,你怎么又瘦了,可是宫外生活不便?”不及沐霖回答,她又自恼道:“我早该想到,你在京里没个亲人,凡事也无人照应。傅家在灵泉寺那边有处别院,你出去后,就住进去吧。”
一听傅衣翎又要让她走,沐霖一急,连道:“我不走。”
傅衣翎强忍着不舍,放开沐霖,慢慢踱步坐在榻上,叹道:“如今京城的形势,你也看到了,洛水投毒一事必有阴谋,城外还有十几万叛军,一旦城破,你留在宫里,岂不危险?”
“你不走,我也不走。”沐霖目光坚定。
傅衣翎感动不已,却道:“不管我愿还是不愿,既然当了皇后,有些东西就该肩负起来。如今大敌当前,民心不稳,我不能一走了之,必须留在宫中维持局面。”
若皇后不见了,宫中必然大乱,谣言一起,不必叛军攻城,只怕就会自乱阵脚。沐霖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她走过去,第一次主动握住傅衣翎的手,看着她道:“你若不走,我便陪着你。如今大敌当前,我虽为女子,也知家国荣辱,忠孝节烈,岂能躲在背后苟且偷生。”
沐霖因常年劳作,手心略带了些薄茧,手背却白皙如玉、温润柔软,与傅衣翎微凉颀长的手截然不同,因而她尤爱沐霖的一双手,既不乏柔美之资,又让人安心踏实。她见沐霖态度坚决,便也不再强求,回握其手,两人眼神交汇,不语一言,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既然决定留下来,沐霖便不再坐以待毙,与傅衣翎二人先私下商讨了应对洛水染毒之策,两人理清了头绪,可傅衣翎毕竟是皇后,只管内宫之事,皇帝对她又防范极严,她亦不愿轻涉外朝政事。如今情况紧急,沐霖又避着嫌,不宜再踏足乾清宫,傅衣翎因着私心也不愿沐霖再见皇帝,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乾清宫。
皇帝那厢刚得了奉天府来报,说是京城起了大疫,一时忧心不已,连着早膳与午膳都无心食用。就是平常时节,起了瘟疫都令人胆寒,何况如今正值围城之际,真是把朝廷往绝路上逼。为安定人心,皇帝立即下令,命人封锁消息,又让奉天府隔离受疫地区,并派遣惠民药局前往疫区,施医布药,尽量控制疫情。
京城内的物价大涨,皇帝陆续召见了各司,商讨对策,勒令禁止商人投机,趁机抬高粮价,又调动朝廷储粮以应百姓之需。紧接着,又召集将领,商议守城之策,朝廷虽有小胜,可燕军势力并未受到大损,要是能守过二十天,京城就有救了,可如今才不过五日。
这么一天下来,皇帝竟是连饭也顾不上吃一口,至到申时才稍歇口气。玉溪趁着空隙,连令人将饭菜热好,端来到偏殿,催促皇帝用膳。皇帝这才放下折子,漱洗一番后,便去了偏殿用膳。吃了两口,就听张彬来报,说是皇后求见。皇帝微微诧异,二人井水不犯河水,除了前段日子皇帝病重,傅衣翎照料了几日,便再也未踏足乾清宫。今日何故求见?
几日前,皇帝秘密令人将两太后和吴王护送出宫,又遣人告知傅衣翎,她却并未随之出宫,这倒让皇帝刮目相看。原以为傅衣翎是个野心勃勃,只顾傅家一族荣辱的女人,没想到她竟知顾全大局,行事颇有几分魄力。因而,皇帝对傅衣翎也改观了不少,挥手让张彬引人进来。
傅衣翎进殿时,皇帝已令人撤掉了御膳,正由玉溪服侍着净手,她行礼后,皇帝擦干了手,坐在炕上,“皇后今日来可有什么事?”
傅衣翎斟酌了词句,回道:“今早听闻京城起了大疫,臣妾便让傅家在各处布药防疫,却听府里的大夫来报,说此症并非时疫,而是有人在洛水中投下□□,才至城中百姓接连中毒。此事事关重大,臣妾不敢隐瞒,便连来禀明皇上。”
皇帝一惊,时疫可怕,□□中毒同样危害极大,若洛水染毒,受害的就不仅是京城一地,还有沿河的几十州县。她正在思量这个消息是否可靠,张彬就面色匆忙地进来,递上一份奏折道:“皇上,这是奉天府尹递来的急奏。”
皇帝接过来一看,脸色沉了几分,收了折子,“惠民药局的医官们都混淆了时疫与中毒之症,傅府的大夫倒是医术高明。”
“说是府里的大夫,也不全是,此人为游方医士,行踪飘忽不定,因与家父有几分交情,又正值京中起疫,才进府帮忖一二。”傅衣翎随口胡诌道。
皇帝这才消了几分疑心,将折子放在案上,“既然这位游方医士,医术如此高明,那他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其一,洛水染毒,必会危及下游州县,若往水中投入生石灰,便可消解□□毒性;其二,疏散百姓,勿饮洛水;其三,城中必有大量百姓中毒,伤亡不可避免,如今正值暑热,须将病重者隔离起来,不幸罹难者,须焚烧尸首,以防引发瘟疫。”
皇帝点点头,傅衣翎犹豫片刻,又道:“还有一事,臣妾不知当讲不当讲。”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还有何不能说的?”皇帝轻笑,反问道。
“洛水投毒,必为叛军所为,恐怕过不了多久,他们会有大动作,皇上也该为自己留条后路了。”
皇帝大笑一声,将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脸上竟有几分癫狂,又有几分决绝,“你要走,朕绝不拦你,但朕的退路就是城在我在,城破我亡!”
傅衣翎阵阵心惊,京城一旦失守,朝廷必然大乱,天下民心也会动摇,皇帝弃城而走,怕是会落下胆小惜命之名,一时威信扫地。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年唐玄宗西逃蜀地,德宗避难奉天,无碍唐祚三百年,若性命都没了,只怕再好的江山也无福消受了。皇帝是在拿性命赌,不止为削蕃,也为立威天下,摆脱傀儡之名,亲掌朝堂……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样的气魄与谋略,古来又有几人能比?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