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裴并不介意忤逆天子,可这一次,他的脚却顿住了。

他没有动,那股执意要在丑时前离宫的劲头像是忽然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下去。李裴抿着嘴,望向龙案处的目光带了些晦暗不明,半晌,他忽然笑道:

“既然您都知道了,臣今日出不出现在质子府门口又有什么关系?”

圣人心中一堵,将身上披着的毯子扯了下来,坐起身道:“你以为在这皇城中要防的是谁?是朕吗?”

李裴讽刺地看了他一会儿。

他对母亲和舅族之事始终难以释怀,兴许因他从小见的是父母恩爱琴瑟和鸣,这才更难以接受圣人当年会为了皇权而纵容佞臣构陷,又冷血地望着母亲交出凤印,一步步走入永巷。

若说对御史台和大理寺之人怀的是憎恨,那么李裴对他这个老子便是失望和多年都化解不开的心结。

连发妻都可以弃,儿子怎么就不可以了?

“质子府中的金吾卫只听天子令,”李裴索性走到门边,斜倚着这扇天底下最为高耸肃穆的金门框,说出口的混账话险些将龙椅上的圣人气得站起来。

“若圣人此时下令调他们回大明宫,或是封口,这朝中便无人会知今夜去的人是谁。”

圣人冷冷笑了一声,“李裴,你当真是不要脸皮了。”

只是同面上神色不同,圣人见李裴如今竟是这副荒唐犯浑的模样,已然完全无法与之同记忆中那个温润听话的孩子重叠起来,心中的自责和无奈是多过失望和愤怒的。

皇帝从来都是忌讳说“老”的,可他近来一段时日却实实在在经常想起小时候的李裴,五六岁的时候便能读懂晦涩的文章策论,在弘文馆时就连最为严厉的杜相也忍不住三天两头夸奖太子聪慧,心性也正,将来必成明君。

将来?

“臣只是建议。”

彼时的众人定然想不到天家父子会有这样一段将来。

“圣人与其在这里陪臣耗着,倒不如从禁卫下手,毕竟他们……才是这大明宫中听话的傀儡。”

李裴是面无表情说完这句话的,可落在圣人耳中却是有几分残忍了。他听得出来,如今所谓的父子亲情还比不上李裴对待一个敌国的质子。

这让一个父亲感到挫败,还有愤怒。

“不论你今夜去与否,金吾卫的计划不会变。”

李裴猛然抬头。

圣人对于福南音的存在是极其敏感的,不单因为李裴为他所表露出的特殊态度,还因为这个人身后所代表的,是中原对漠北那一场本不该戛然而止却无功而返的战争。

中原不需要漠北议和书和质子,真正要的,是王城,王印,以及漠北王室臣民的彻底降服。

李裴听出了圣人的意思,心中顿然一惊。

他知道龙椅上的人对漠北的执着,在位之功,传以千秋;却不知他竟然已经固执到不惜用这样阴险的法子。

李裴的手心渗出了一层汗,他握起拳,问:“我若不去,圣人想让金吾卫在质子府抓到什么人?漠北的探子?”

质子勾结暗探,心怀不轨,便是漠北先一步破坏议和,中原再行攻打便是师出有名。

若真到那一步,福南音只能是刀下亡魂,没有半分活路。

圣人未置可否,唤冯内侍上了两碗新茶。

李裴看着他,没有动,“像是当年嫁祸许家一般,这次……又要对福南音下手吗?”

他这样的声音让圣人心中一窒,旧事重提,可有些事圣人不愿回想。半晌,他从李裴的话中品出了什么,眉心一皱:

“那位国师在你心里的位置,就那么重要?”

想到福南音,李裴神色缓了缓,“他的命与我而言,重于泰山。”

挑着眉梢,他朝着殿中央的方向折返了几步,轻声笑道:

“臣不像圣人那般冷血,为了权柄连心爱之人都可以弃之不顾。您今日若要栽赃嫁祸于质子府,那么这宫门,臣即便是闯也要闯出去。”

“李裴,你简直反了天了!”

圣人气急,一碗冒着热气的新茶还没来得及喝便被猛地砸在地上。

一旁的内侍们被突如其来的雷霆震怒吓到,跪了一地。

站着的便只剩了李裴一个。

他就这样不冷不淡地望着自己怒起的父亲,为了福南音,半分也不肯服软。

两人的眼神在无声对峙着。

圣人缓了好几口气才冷静下来,“你是储君,而他是敌国的国师,还是个男子。你方才那番话意味着什么,自己清楚吗?”

李裴并未犹豫:“自然清楚。”

圣人冷哼了一声,看着他:“若是到头来你仍是一厢情愿,三个月前之事重演,你也不后悔?”

李裴先是一愣。

圣人知道的事太多了。他一直提防朝中人知晓福南音从前在长安的身份以及与自己的关系,就是怕在此如履薄冰之时,有人知道漠北国师曾在长安待了两年,自己曾求娶过漠北国师,漠北国师又将他甩了,他最后拿一国安危将漠北国师换了回来。

一桩桩一件件,皆是黑料。

但至少昨夜之事他弄清了几分,“我并非一厢情愿。”

李裴说得笃定,倒是另圣人意外了一瞬,继而嗤笑了一声“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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