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八日,大吉,宜嫁娶。

这一天,宋仁目送女儿出嫁,送至宋府门口,他便再不能往前走了。

宋姑娘顶着朱红的盖头回望父母,眼泪在盖头下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圣命难为,前方即使是火山也得往下跳。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地走远了,宋仁扶着门槛,险些晕倒。

“老爷……”宋夫人抹泪惊呼。

承乾宫里,一手促成这桩婚事的汤贵妃正坐在主位上,她膝盖上搁着一个掉漆的红木盒子,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块玉牌。

南疆王族后裔,出生之后都会被赐予一块黄色的玉牌,这是他们王族身份的象征。玉牌正面是小篆“凤”字,如果生的是男孩子,背面就是一匹飞驰的骏马,如果是女孩儿背面就是一朵盛放的荷花。汤贵妃手里这一块什么都不是,正面、背面单看都不完整,只有反复翻动才发现这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雕刻者手艺了得,雕刻技术行云流水,即使凤凰的前身和尾巴不在一面,可若是有人用印泥将它拓在纸面上就知道,分毫不差。

贵妃看向殿外,手指摩挲着凤凰的头颅,耳边仿佛又是那震耳欲聋的厮杀声。

那一年,南疆被大夏攻破,南王自刎于朝夕台前,王室男女被杀的被俘的有上百人。她和母亲在一辆押送俘虏的车上,她们的宿命是被押送至大夏的国都,或卖入教坊司或沦为奴仆。

“母亲,我怕……”她蜷缩在母亲的怀里,外面黑压压的军士吓得她瑟瑟发抖。

母亲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即使丧夫之痛已经快让这个女人活不下去了,但是她看着怀里的女儿决定前路就算再屈辱也要搏一搏。

“活下去,为了不让你父王白死……”母亲含泪说道。她透过一个缝隙看向母亲,作为一国王后,她此时的悲凉和绝望是如此的痛彻心扉。

她抱紧了母亲,尽量甩去脑海里鲜血四溅的场景。

可惜,她们没有顺利地到达大夏的国都。因为有一文官上奏,言南疆王室能人辈出,毫无诚服大夏之意,为保社稷稳定,建议皇帝斩草除根。

一个红色的傍晚,南疆王室一百二十三人命丧于屠刀之下,鲜血流淌了十里,野草被覆盖,河岸被冲刷,成片的乌鸦飞过头顶,黑色笼罩了天空。

贵妃垂眸,看着玉牌上振翅欲飞的凤凰,它高昂着头颅仿佛下一刻就会冲破玉牌的束缚,直飞天际。

“父王,母后,再等等吧……”贵妃的嘴角掀起凉薄的笑意,那是一股“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漠然与狠辣,“地底下,他们都会来陪你们的……”

那些将痛苦加诸于你们的人,会一个一个的到九泉下请罪的,谁也不能逃脱。贵妃握紧了玉牌,空旷的大殿里,她坐在那里的身影既坚韧又孤独。

——

重阳刚过,陈贵人的肚子就传来了好消息。

“果然是年轻,身子好,怀得也容易些。”齐妃过来恭喜她,瞧着她尚未显怀的肚子笑得却有些恍惚。

陈贵人压下了嘴角的笑意,握着她的手道:“姐姐与我不分亲疏,我的孩子便是姐姐的孩子,待他长大了一样孝敬姐姐的。”

这是齐妃给她出的招,她完成得非常漂亮。

“你如今要万分小心承乾宫那边,宫里这么多年都没有孩子出生,这其中的原因我不说你也知晓。”齐妃微微一笑,收起了那一丝怅然,转而贴心地叮嘱了起来,“吃的用的都要太医验过才能用,尽量少出去走动,能不出这延禧宫的门就不出,小心驶得万年船,可一定不要再步姐姐的后尘。”

“是,我都记下了,姐姐放心吧。”陈贵人重重点头。

御书房,皇帝欢喜了一番又愁了起来。

许忠上前道:“陛下不去看看贵人吗?”

威帝双手交叠,搓了搓手掌,思虑再三后,问道:“许忠,你在宫里也这么多年了,你说为什么朕这些年只有大皇子一个孩子呢?当年齐妃的孩子没保住,贵妃的孩子也没有生下来。难不成是这宫里的风水不养人吗?”

“这……天子居所,龙气旺盛,风水怎么会不养人呢?陛下怕是多心了。”许忠佝着腰回答道。

威帝来回踱了几步,走到窗边看向西边的方向,道:“贵妃……可有去看过陈贵人?”他心里不是不怀疑,贵妃霸道,这些年在宫里横行惯了,也是他原意宠着的缘故。可这一次……威帝不想再顺着她了,他已经这般岁数了可膝下却只有一个皇子,再这般任由她折腾下去恐江山不稳呐。

“贵妃娘娘今日不舒服,并未踏出承乾宫。”许忠回答道。他时刻留意着承乾宫的动向,不止是为了陛下会突然过问,更是为了保自己一条老命。贵妃行事乖张,连他也有些看不透,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

陈贵人一有喜她就不舒服,平时活蹦乱跳的比谁都精神好。威帝揉了揉额角,叹道:“摆驾吧。”

“陛下是去承乾宫?”

“不,延禧宫。”威帝大步迈开,下定了决心要保这个孩子平安降生。

许忠敛眉,一声不吭地跟了上去。在宫里伺候了三十几年的他嗅到了一股味道,那是权力交替前暴风雨的腥味儿。

到了亥时末,外面还没有传来动静,汤贵妃便知道今晚陛下是不会来了。

她穿着一袭湖蓝色的纱裙,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左手撑着小几,右手轻轻地拨动上面的烛火。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意趣。可惜了,这样的美景天底下竟没有一个好福气的男子享用。

莲藕抱来披肩轻轻地搭在她的肩头,道:“主子,歇了吧,陛下不会再来了。”

汤贵妃扬起了一抹轻松的笑意,偏头看她,眸光流转:“小丫头片子,谁说本宫在等他。”她闲适地拨动着烛火,看它一簇一簇地跳动,难得有个好心情,她道,“本宫今晚心情不错,不想早睡。”

莲藕伺候了她四年多,可觉得从没有看清过她这位主子真正的性子。有时候她明明在笑,可身旁的人却觉得寒气逼人,像现在这样轻松慵懒的时候很少,她几乎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

“盘算啥呢?算什么时候能出宫嫁人?”汤贵妃看了过来,目光落在这位跟随她的时间不算短的宫女身上,认真打量了一番,客观地评论,“圆乎乎的,像是个旺夫的。”

莲藕开始还有些惊慌,听到她后面的话又有些哭笑不得,大胆抗争:“主子您说什么呢,什么嫁人不嫁人的。”

“看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打算起来了。”汤贵妃收回手,拢了拢肩头的披风,道,“我不喜欢亏待身边的人,待过了这一阵你和莲叶就出宫吧,我给你们置一份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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