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滴泪在穆如归眼里无异于晴天霹雳。

或者说,是宣判他伤害过夏朝生的铁证。

大梁刚登基,铁血手腕血洗了朝廷了新帝,心一下子坠入了谷底这还不算完从天而降几块嶙峋的巨石直接砸在伤痕累累的心上把血肉模糊的心脏砸了个稀巴烂。

穆如归颤抖着捧住夏朝生的脸,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擦去了悬而未落的泪珠。

夏朝生吸了吸鼻子,垂下眼帘,把脑袋往九叔颈窝里一拱说不出话来。

沉默对两个人而言都是煎熬。

穆如归揽着他瘦削的肩,犹豫了又犹豫还是忍不住低声询问:“我待你是不是不好?”

夏朝生怔住:“什么?”

穆如归又道:“我梦见了。”

穆如归梦见了空无一人的凤栖宫,梦见了宛若囚牢一般的皇城还梦到了宁愿用死换取自由的夏朝生。

穆如归一边说着自己的梦一边苦笑着替夏朝生擦去眼角滚落的泪水:“是我待你不好让你受苦了。”

他又哭又笑,最后没好气地踢了踢穆如归的膝盖。

穆如归轻轻捏住夏朝生的脚踝,小心地扶住他的腰:“当心。”

夏朝生把泪一擦伸手环住穆如归的腰,不顾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气咻咻地往九叔怀里黏。

“朝生”

“九叔怎么会待我不好?”他哽咽道,“你待我,最好不过了。”

只可惜前世的自己眼瞎,看上了一个只会装腔作势的穆如期。

穆如归抱着他,千疮百孔的心稍微粘起来一些,但还是心疼:“那是真的吗?”

“梦里,你”穆如归的指尖轻轻点在了夏朝生的颈侧,眼前浮现出他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心里又是一悸。

夏朝生握住了那只微微沁出汗意的手,含泪的眸子里涌出些零星的笑意:“不是你。”

穆如归锋利的眉眼狠狠地拧着,显然不信。

夏朝生想起天坤道人的话,又想起穆如归方才说的梦,头疼不已。

他怎么都没想到,穆如归有朝一日,会窥得自己的前世。

夏朝生早有坦白的打算,刚刚乍一听九叔说的话,还以为九叔已经知晓,原来九叔看了支离破碎的画面,将穆如期曾经对他做过的事情,按在了自己头上。

还真是九叔会做出来的事。

“九叔,你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的话吗?”夏朝生哭笑不得,“我说,总有一天,会将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你。”

穆如归提心吊胆地注视着他,缓缓颔首。

夏朝生深吸一口气:“那你听我说,我其实死过一九叔?”

他话音未落,先惊叫起来:“你做什么?”

只见穆如归凶狠地撕开了锦被,三下五除二,将夏朝生的手与自己捆在了一起。

起先,穆如归想将他捆在龙榻之上,但又实在怕重蹈梦中覆辙,便将夏朝生的手与自己的手绑在了一起。

“九叔”

穆如归将他牢牢抱在怀中,哑着嗓子道:“说吧。”

夏朝生眼眶又是一热。

他知道,穆如归是怕旧日伤疤揭开,自己心生怨恨,抛下现有的一切,离开皇城若是他这辈子嫁的还是穆如期,夏朝生当真干得出来。

可现在,他的夫君是穆如归啊!

夏朝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三言两语将前世的事情说了一遍。

当然,他有很快事情忽略不提,比如穆如期与夏玉的恩爱缠绵,比如前世的那杯毒酒。

穆如归却依旧听怔住了。

“许是黄粱一梦,又许是真的活过那么一遭。”夏朝生的手落在九叔高挺的鼻梁上,指尖追随着几点跳跃的星火挪动,“我再睁眼时,还躺在侯府的榻上,陛下赐婚的圣旨刚下,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穆如归静静地听着,并不插话,只见脸颊贴在了他的面庞边,眷恋地摩挲。

夏朝生不知为何,生出一丝窘迫来:“说到底,是我眼瞎。”

“不。”穆如归的嗓音沙哑极了,箍住他的腰,自责道,“朝生,是朕是我没有将你抢到身边,才让你受那些苦。”

穆如归回忆过往,惊觉,在夏朝生尚未嫁入王府前,他虽动心已久,却一直游离在朝生的人生以外。

试问,他那般自苦,除了让夏朝生陷入万劫不复以外,又有什么别的意义呢?

穆如归越想,后背上的冷汗越多,最后仓惶解开捆在夏朝生手腕上的布条,起身说是要去沐浴。

龙榻上的锦被被撕坏了,夏朝生也睡不了,干脆喊夏花来收拾。

夏花眼观鼻,鼻观心,红着耳根抱起被撕坏的被子,心思飘忽,连夏朝生的影子都不敢看了。

皇后有孕,陛下陛下怎么能这么孟浪呢?

连被子都撕破了,这得多激烈?

夏花越想越心经,尤其是余光扫到皇后微红的手腕时,简直快吓疯了。

陛下陛下糊涂啊!

皇后不愿意,忍忍不行吗?

怎么能把人拴在龙榻上呢!

夏朝生哪里知道自己尚未成亲的侍女,心里已经将穆如归骂了千百遍。

他揣着手站在龙榻前,还没站一会儿,就被穆如归抱了起来。

穆如归道:“你身子重,不能站着。”

言罢,抱着他往殿外走。

瞧模样,是要带着夏朝生一起去汤泉沐浴。

夏朝生暗暗好笑。

九叔哪里是怕他站着?

九叔是听了前世的事,还没缓过来,不愿他离开视线呢。

穆如归的心思,夏朝生懂,自然也不会戳穿。

他搂着九叔的脖子,哼哼唧唧道:“腰酸。”

穆如归就更紧张了,一边往殿外走,一边喊太医。

他们谁也没注意到,夏花几近崩溃的神情。

忧心忡忡的侍女在夜色中,向太医院狂奔,然后声泪俱下地拦下了准备去汤泉为皇后诊脉的太医。

太医也快吓死了。

他当皇后身子不好了,头晕目眩地抱住药箱,反反复复地回忆着自己开出的药方。

没毛病啊!

太医连忙打起精神,仔细一听。

哦,原来是陛下和皇后的房事啊!

太医安了心,同时脑海中浮现出四个大字:狗拿耗子。

陛下和皇后的房事,谁管,都是多管闲事。

不过,太医转念一想,拦住自己的侍女是皇后从侯府中带出来的,必定相伴多年,关系非同一般,如今有此顾虑,也可理解。

太医被夏花对夏朝生的衷心感动,欣慰道:“皇后身子已经大好,虽说腹中龙子不算太稳,但若是陛下小心谨慎些,应当无事。”

夏花想起夏朝生手腕上的红痕,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太医只得承诺:“下官这就去看,这就去看!”

侍女总算放过了太医,与他一同匆匆往汤泉赶。

太医见状,放下的心,不免再次提起来。

从古至今,太医院的活儿,危机与风险并存,至于好处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多少前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也没搏出个青史留名,被后世提起,也多是卷入前朝后宫纷争,白白丢了性命罢了。

太医没有青史留名那么大的志向,他只想活命。

侍女的紧张让太医脑补出了一出大戏。

什么皇后和陛下心生嫌隙,什么陛下心中不耐吃了易子药的小侯爷,表面情深意切,内心深处其实早已动了旁的心思。

太医越想,越是心惊肉跳。

他在脑海中幻想出了无数种画面,临了了,走到汤泉行宫前,都生出了赴死之心,却没想到,陛下和皇后会是这样一番情状

屏风后的穆如归靠在池水边,闭目养神,天颜笼罩在一片浓浓的雾气中,而怀有身孕的皇后披着龙袍,赤足坐在池边,饶有兴致地用脚撩水。

水珠飞溅到穆如归面上,穆如归也只是无奈地叹口气,然后涉水来到夏朝生身边,扶住他的腰罢了。

太医:“”

太医将心放回肚子里,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地等待传唤。

穆如归将夏朝生搂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放在水中,然后头也不抬地吩咐:“来给皇后诊脉。”

太医垂着头蹭过去,仔细诊断一番,再次得出结论。

夏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皇后好着呢!

太医如实回答后,又紧赶慢赶地溜了,留帝后二人,在汤泉里独处。

夏朝生挂在穆如归怀里,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将浸湿的龙袍丢在了岸边。

穆如归的目光追随着明黄色的袍角,试探道:“朝生,你可愿一辈子待在皇城里?”

夏朝生第一反应,自然是不愿。

他是侯府的小侯爷,倘若不与大梁的皇族子子弟纠缠在一起,怕是会承了世袭的爵位,领着夏家军,定国。

当然,大梁所顾忌的外敌,如今皆已龟缩在弹丸之地,不足为惧,就算他此生不入皇城,怕是也难以在边关发光发热了。

如果无仗可打,他会干什么呢?

夏朝生的心思有些飘远,没注意到穆如归眼底的痛惜。

穆如归很矛盾。

一方面,他既已得到夏朝生的心,就不能忍受夏朝生的心出现丝毫的动摇。

另一方面,他不想将夏朝生困在皇城中,做一只被折断羽翼的凰鸟。

他的朝生应该翱翔在九霄云端。

不该在偌大的皇城中耗尽一生。

穆如归念及此,面颊一凉。

他垂眸,撞进了夏朝生发亮的眼睛。

“九叔,你想什么呢?”夏朝生笑吟吟地用手指挠九叔的下巴,“我刚刚和你说话,你都没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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