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干戈总算消去,于飞燕和众燕子军得以平安归来。我请示非白想同珍珠还有孩子们一起去接于飞燕,非白欣然应允。本来没有太大战事,由我出面替他接于飞燕,合情合理。腊月初一,大雪纷飞中,于飞燕带着一万人马风尘仆仆地回到了长安城。众百姓自是夹道欢迎,我同珍珠充满喜悦地站在城垛上,喜迎久别的于飞燕。可能是风雪中站得久了,第二日我便染了风寒,服了林毕延的药便一个劲地昏睡,连于飞燕进宫述职后前来探望也不知道,等醒来时,竟然已是腊月初三。腊月初五,我身体好了很多,便着薇薇前往截住从宣政殿下朝的于飞燕。我便做家常打扮,不愿意梳繁复的发髻,只令人帮我编了脑后的大辫子,才刚打扮停当,薇薇便传于尚书到了,我便兴冲冲地亲自到门口去迎他。宫灯摇曳,映照着金碧辉煌的宫墙,绮丽的丝幔坠着珍珠,绣着金丝银线蜿蜒委地,明亮的金砖上映照着于飞燕颀长壮硕的身影,豪放的脸上有着一丝温暖的微笑,“臣于飞燕见过皇后娘娘。”我赶紧免了他的礼。
他对我笑道:“腊月里雪深霜寒的,皇后的风寒方愈,还请娘娘保重贵体,快进内殿吧。”我含嗔地看了他一眼,一边迎他进赏心阁,“大哥,我不是说了吗?没人的时候不要叫我皇后娘娘的。”
于飞燕摸了摸头,嘿嘿朗笑,“宫廷人多眼杂的,还不是怕落入窦亭那帮子人的口中,对圣……”他看我不乐意地瞪着他,从善如流,“对四妹和圣上不利吗?”
“不必担心的,大哥,”我叫了声薇薇,珠帘后薇薇托着红泥漆盘出来,里边放着我为于飞燕准备的一件黑貂袄和一双新纳的乡鞋,“大哥也说腊月里雪深霜寒的,我正挂念着大哥的旧伤。听陈将军说大哥在军旅也曾旧伤复发,一定要穿暖些,莫要着凉了。这是我亲手做的袄,还有这双鞋是我新纳的,前阵大哥出征走得太急,今日一定要穿上才好。”
于飞燕只是在那里嘿嘿傻笑着,一派憨厚可爱,没有半点在校场点兵的大
将军样,薇薇和小玉都在我身后捂着小嘴笑着。“四妹,”于飞燕忽然敛住了笑脸,“大哥能求你一件事吗?”“大哥现在越来越婆妈了,还说什么求字,”我叹了一口气,为他系上黑
貂斗篷,后退一步。却听他正色道:“珍珠又怀上了,还请四妹多多照顾了。”“哇!”我大喜,站起来对于飞燕拱手道:“大哥,你也太厉害了,嫂嫂
要生小七啦。”于飞燕挠了挠脑袋,豪迈笑道:“种子好,土地肥,可不得多生养几个。”我哈哈大笑,“大哥放心,我一定会去照顾嫂嫂的,给小侄儿起名字了吗?”于飞燕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欣然笑道:“若是男孩就叫鸿斌,女孩就叫琬玉,四妹你说可好?”
“我原来瞎琢磨过,这大嫂万一又有,好家伙,这该整编到小猴了,这回这名字可取得真好。”我不由赞了一声,又唏嘘道:“这是你取的,还是珍珠取的呢?”
于飞燕笑道:“刚听到珍珠有孩子那阵,把我给乐坏了,晚上反正也睡不着,一夜未眠翻了一堆书,给孩子取了这个名字。连珍珠也觉得挺好的。四妹真聪明,孩子的小名还真想叫小猴。”
薇薇和小玉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笑了起来。我同于飞燕一路说笑,这便到了申时,再抬头时,宫门外又飘起鹅毛大雪,于飞燕起身正要道别,却听太监尖细的声音传来,“圣上驾到。”我同于飞燕赶紧到白雪皑皑的梅林道上出迎。不久梅花雨中,一点红色隐现,九龙华盖下,天子舆辇出现在一片苍茫中。于飞燕早一步跪下,我亦跪下,厚重的龙凤舆帘已被宫人掀起,下一刻,一只素手已轻轻抬起了我,“皇后又忘了,朕特赐皇后见驾免行跪礼。”“臣妾可不敢有违朝纲,”我露出一丝浅笑,“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天人姿容在五爪九龙的龙袍下愈加彰显着帝王霸气,明亮的凤目含情脉脉地看向我,他伸出手轻轻刮了我的鼻子,嗔道:“淘气鬼。”大塬的第二个天子,元德帝扶起于飞燕,转而挟着我的手,皱眉道:“又
穿少了吧,瞧你,手像冰块一样冷。”我对他笑着点了点头,“遵旨。”非白对我无奈地笑了笑,“飞燕不如留下来陪朕和皇后用饭吧,这几天皇
后生病,也确实闷坏了。”于飞燕恭敬地称是。我开心地对非白笑了,“谢主隆恩。”非白也笑弯了一双凤目。这日阳光甚好。知道于飞燕爱吃牛肉汤,我特地下厨多加了一道牛肉汤和粉蒸肉,小忠照
例跟着我东转西转地专偷牛骨头吃。
饭桌上,宫人试过毒后,原非白换了一身家常的鹤纹白缎服,亲热地拉着于飞燕坐下,“国事艰难至此,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好在飞燕是自家人,且将就着尝尝朕同木槿亲手种的果菜吧,现在你的好妹子把御花园给改成御菜园了。”他支开了宫女,我们三个人落座,趁我盛饭的时候,他自然地为于飞燕舀了一碗汤。
于飞燕有些惶恐,但看着桌上简单的五菜一汤,也有一丝愣神,半晌含泪地跪下道:“陛下与娘娘果然为国节俭至此啊。”
非白大笑着拉起于飞燕,“飞燕莫要担心,天下本来便是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他敛了笑容,不悦道,“连年征战不休,又苦于灾荒饥年,百姓流离失所,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了些,山东府仍是闹灾不断,那里的百姓连这些吃不上,偏偏有些皇亲贵胄还是荒淫奢侈,故而朕竭力支持皇后和韩相的改制,既为人君,必为榜样,以倡节俭之风。”
于飞燕点头说了半天皇上圣明之类的话,非白笑着连连摇手,“飞燕也来这一套了,这是家宴,只有朕的妻兄,没有家臣,再说安城公主也不在,可莫要再来这些官话了。”
我们又大笑起来。于飞燕也轻松了下来。非白笑道:“先尝尝木槿的手艺,托飞燕的福,今日朕也能一尝大塬皇后亲手做的牛肉汤啦。”
外面大雪纷飞,我不停地为于飞燕夹菜,酒过三巡,于飞燕同非白谈兴越浓,于飞燕终于也不再拘束,非白两颊染上了淡淡的红晕,也是谈笑风生。我望着窗外银装素裹,不由想到永业二年那场夜宴德馨居,小五义,还有非珏和初画一起其乐融融,不想如今却只剩下我和于飞燕了。
这时,忽然传太傅急报,非白只好对于飞燕抱歉地告了别,走了出去。果然,太傅不但是一激情终结者,也是一温情终结者啊。
于飞燕倒反过来安慰了我两句,正说着话,帘外的青媚对我跪启道:“回禀皇后,热伊汗古丽大妃日夜思念故土,只求能再踏入汉家故土,可汗已修书皇上,欲送大妃回长安省亲……”
我和于飞燕一下子都站了起来,“如今大妃如何了?”
青媚的头微低了一些,“大妃病重已久,可汗本不忍,然宫中有巫师说大妃乃是不祥之人,不可在弓月宫中病逝,以免玷污可汗的神圣之气,故可汗便着人送回大妃。”
可怜的碧莹。
于飞燕急得上前两步,“现在碧莹怎么样了?”
“大妃病情严重,现人已在玉门关停留多日,木尹皇子苦求大理武帝,武帝陛下已遣郑姓医官前往玉门关为大妃诊病,”青媚安慰道,“请皇后、大将军放心,林御医方才也已经起程,想是能在驿站接到大妃。”
我们日夜悬心,不久便接到郑峭的飞鸽传书,措辞婉转地表明已用药缓住了碧莹的病情,但是情况难测然后是林毕延的书信,措辞更委婉,但最后两个字明言:不妙。
腊月初八,我来到长安城门口,迎接大突厥热伊汗古丽大妃的銮驾。漫天风雪中,我和于飞燕迎回了内心早已是千疮百孔的碧莹。
一车轿风尘仆仆地前来,几个满面灰尘的突厥人,傻愣愣地站在我们面前,似乎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大的仪仗出现,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呼啦啦地跪倒对我们施了大礼。
林毕延跟在后面慢吞吞地骑着小毛驴。
小忠似是记得碧莹的气味,飞快地奔到突厥众人前,又跳上牛车嗅了嗅,却又飞快地跑回来。
我们亦都在心中倒吸了一口冷气。所谓省亲,前后竟然只有八个侍卫、四个侍女,其中一个还上了年纪,满头银发,气喘不已,全靠另一个侍女扶着。我认得,竟是凉风殿的女官长阿黑娜。
我赶紧扶起阿黑娜。她对我流泪道:“真未想还能再见娘娘。”
我也是百感交集,略显激动道:“大妃娘娘呢?”
阿黑娜面有难色,“娘娘正在御辇中休息,不过实不知娘娘会亲自相迎,故而未曾梳洗。”
这么瘦的牛车拉的也能叫御辇?我忍不住皱了皱眉。青媚早已快步走到我前头,替我掀起轿帘。我往里一看,不由自主地背过身去,眼泪唰地下来了。
因碧莹是撒鲁尔的大妃,身份尊贵,于飞燕不敢上前,看到我泪流满面,当场脸上血色尽褪,以为碧莹出了什么事,再顾不得什么阶级礼制,只急急地赶过来。珍珠想去拦着已晚了一步,结果也看到里面的情景,亦是一呆。里面正侧卧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满头灰发,面容苍老,依稀可辨还是当年的美人模样,身上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红色突厥长袍,细瘦的手上套着几根发暗的银手镯,那是她浑身上下唯一的饰物。即便是在风雪的长安,依然掩不住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遗便的恶臭。
我心中满是愤怒,擦干眼泪,怒喝道:“你们的可汗便是这样对待她的
吗?只派你们几个前来,你们便由着主子这样?”突厥众人吓得又跪倒在地。阿黑娜再次跪倒道:“请大塬皇后息怒,可汗这样做也是为了大妃娘娘
好。”
阿黑娜这才说出来,碧莹这几年过得本不太好,处处受刁难,皇后听之任之,而陛下自病愈后,又对后宫甚是冷淡,少有看望碧莹,后来阿芬公主之死,还有木尹皇子之事,对她打击甚大。
碧莹本就亲眼目睹亲儿被杀,已是身心受创,撒鲁尔病愈之后,其实便是非珏醒来,想起前尘之事,对碧莹极为冷淡。皇后虽衣食不曾怠慢,但撒鲁尔有个新宠,叫朵骨拉的王妃。其本是碧莹的一个侍女,得势后记挂当年争宠之恨,在皇后授意下对碧莹百般刁难,皇后又暗中使人虐待阿芬公主,婢女趁公主私盗皇后宝物月光石,皇后震怒,将公主关在小黑屋,等出事之时,皇后急着要将公主火焚入葬,撒鲁尔便起了疑心,这才发现阿芬公主竟是活活饿死的,身上还全是瘀青,可汗也甚是震怒,可是不等可汗发话,木尹便一下子带着武侍闯入内宫杀了皇后还有朵骨拉。
如今木尹虽逃了出来,但却流落大理,终生不得回故土。碧莹肝胆欲裂,重重病倒。新太子术止命手下谋士诅咒碧莹,乃恶魔化身,欲将碧莹逐出弓月宫,撒鲁尔不忍加害,不想碧莹却从容应对,愿意离宫,自请回乡。
“陛下怕有人加害大妃,便将大妃藏于商旅之中。”阿黑娜流泪道,“出
了天山,我们就同商旅分道扬镳了。”我颤声问道:“你们为何不通知我?”阿黑娜泣道:“陛下从不让任何细作靠近凉风殿,怕是来探听突厥消息,
其实陛下在夜里常来看大妃,内心深处还是深爱着大妃。若不是这次大祸,断不愿意让她离去。”“你们陛下就是这种深爱的法子啊。”我听了冷笑数声,“她身上为何只带这些东西,出宫门时可是被那些黑了心的小人给洗劫过?”阿黑娜等众侍呜咽出声,满面悲愤之色,“可汗赐下重物,可是出宫门时,术止叶护将我等搜刮个干净,幸得那个商旅甚是照顾,分手之时相赠了很
多银两。只是到了中土,金银实在用尽了。”我心中郁愤难填。撒鲁尔,你若真在乎她,何至于让她被人羞辱至此?阿黑娜走近我们,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从昨儿起,娘娘就失了
禁,今早才刚换过衣裳,不想又……”我伤心得直掉眼泪。于飞燕紧抿着嘴好一会儿,强抑悲伤,红着眼睛上了牛车,不顾恶臭,轻
轻抱起碧莹,可还是惊动了碧莹。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于飞燕和我,眼神中闪过一丝光彩,然后快速地归于死寂,只是试图靠近些于飞燕,挣得手镯轻响出手,她垂下长睫,努力喘着气,双颊上染着不正常的红晕。
林毕延上前把了把脉,“郑医官的诊断不错,这样的身子能从弓月城一路撑到这里,确有人在她身上放了白优子。想是那恶贼施的蛊,所以保得她一路颠沛,却性命无忧。只是大妃吃尽苦头了,现下她恐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快快送入暖和之所。”
林毕延所提的恶贼必是赵孟林,他是不会看着碧莹死的。于飞燕飞快地抱她进入了燕子楼,林毕延从袖子里掏了两粒雪芝丸塞到碧莹嘴里,可是碧莹却慢慢地吐了出来。众人大骇,强灌半天才喂了半颗。我怕宫人不够细心,阿黑娜又累倒了,便让小玉帮着我,亲自为她擦身、换衣。不待于飞燕发话,珍珠作为小五义的大嫂,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还对于飞燕轻声道:“你且放心,有我和皇后呢。”“碧莹,”我咧开笑脸,努力不让自己露出悲泣的神色,努力不使自己的手颤抖,只是轻轻抚摸着她如柴的手臂,温柔哄道,“你回家了,放心吧。”
“家?”碧莹干裂的嘴唇慢慢吐出一个词,声音嘶哑难听,她慢慢抬起长睫,不含任何生气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停在我的脸上反复逡巡,仿佛是一个记性不好的老人,正在仔细地想着前尘往事。
她愣愣地看了我好一阵,似乎有点想起了我是谁,极慢极慢地说道:“木槿。”我使劲点着头,笑道:“我是木槿啊。碧莹,咱们回长安了,就是当年的西安城,我们人在紫栖宫,就是以前的紫栖山庄。还记得吗?这里是德馨居
啊,永业四年便塌了,后来重新修了,这里是后来加盖的燕子楼。”
我指着当中唯一没有换掉的一根大柱子,“碧莹快看,上面是我刻的德馨居三个大字,可还记得?”
碧莹的眼珠机械地转动着,嘶哑地出声道:“这不会又是……一场梦吧?”
“没有、没有,不信你掐我一下试试。”我故作轻松地说着。
以前小时候我总这样同她开玩笑,她一般会真掐我一下,然后笑嘻嘻地走开了。果然她怔怔地看着我,颤着手伸向我的脸庞。她的手心是这样的冰冷,还带着潮汗,大颗大颗的泪珠淌满她沧桑的面上,她辛酸地缓声道:“木槿。”
一时间我也是百感交集,紧紧握住她的手,激动地流泪道:“碧莹,你回家了,因顾着给你更衣,大哥不便进来,现在就守在外面。”
碧莹流泪点着头,然而目光扫到一边的珍珠,就此凝住了,琥珀的眼瞳渐渐聚了焦,冷了下来,骨瘦如柴的手抓住了珍珠的手微弱地推拒着,想是记起了关于珍珠的不好回忆。
我感到她身上的肌肉明显僵硬,抓着珍珠的纤长的指甲微微颤了起来。
“这是大嫂,碧莹不怕!”我细细哄着,“大哥在永业五年同大嫂共结连理,现在已经有六个孩儿了。”
“三妹放心,大哥就守在外头,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三妹了。”于飞燕听到动静,便在窗外高呼着,尽量柔声道:“珍珠真成你嫂子了,这几年给咱小五义生了两个女娃子、四个男娃子,现在肚子里还怀着小猴子呢。她若敢对你不好,你只管告诉大哥,大哥也替你揍她。”
珍珠对这一番暴力宣言,玉容含着一丝冷笑,瞟了一眼帘外,不置可否。
碧莹却机械地转动着琥珀眼珠,看了一眼珍珠,淡淡道:“当真是……大嫂?”
珍珠略带些尴尬,尽量柔和地笑道:“碧莹且放心,夫君这辈子,最挂念的就是你和木槿两个妹子,如今你和木槿都平安回来了,小五义当真是团圆了。”
碧莹轻声诺着,琥珀瞳瞪着珍珠,手里慢慢放开了她。我趁珍珠替她换上内衣的当口儿,取了半月玛瑙梳,像小时候一样,站在后头轻轻给碧莹梳头,不想却拉下一堆灰白的断发,不觉鼻头发酸,悄悄塞进广袖中,若无其事地问她还记不记得她小时候很馋的冰冰面。
我吸了吸鼻头,嘻嘻笑道:“大嫂做的冰冰面可入味啦,回头等你缓过来,正好借你的光请大嫂做去。大哥可喜欢嫂子做的面条子啦。”珍珠扁着嘴笑着点头,“现如今你于大哥乃是一等忠勇公,任职兵部尚
书,兵马大元帅,可就还是改不了,喜欢端着老土碗,蹲地上吸面条子。”于飞燕便在帘外憨憨地笑出声来,表示附和,“那样吃起来有劲头。”我们都笑了,可是碧莹似乎思维很慢,又抑或不敢相信印象中冷如冰霜、
高高在上的珍珠怎么一下子成了大嫂,还同我们相谈甚欢。她微歪着头直直地看着我们,似要努力跟上我们的家常。我们也发现了,便放慢了语速。我夸张地形容了一下珍珠手艺的色香味,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脸上才慢慢带上了放松的情绪,想对我们说什么,可刚开口,却忽然摔在榻上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吐出一大口黑血。我赶紧为她擦干血迹,又换上了舒适的棉衣,和珍珠一起扶她躺下,刚想起身去问林毕延关于她的病情,可是她却紧闭着眼,喘着粗气,紧紧握着我的手。
她美丽的小脸苍白如纸,我不由心中一片辛酸。少年时代的她总是担心会在睡梦中去见阎王,我便安慰她,我命硬,只要拉着我的手,便不会有事。于是每当她旧病复发,她总是拉着我的手入眠,我也等她平安入睡后,才抽手离去。
我紧紧反握着碧莹的手,低头坐在榻上,不让她看到我的表情。小忠乖乖地坐在我们身边,平静地看着我们。珍珠红着眼睛看了我们一阵,轻叹一声,便轻轻带着侍卫出去,只留下小
玉和薇薇,自己同于飞燕一起去替我问病情。后来,我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轻抚我的脸,便睁开眼睛,原来已到了晚膳时节。
却见夜明珠在丝帛下散发着淡淡的柔光,非白正对我静静地含笑而睇,俊挺的轮廓如希腊雕像般完美无瑕,原来是非白亲自来看我了。我轻轻地从碧莹手中抽出手来。
不想方站起便不由自主地瘫了下来。原来因侧坐久了,腿脚有些麻了。非白便低下颀长的身子,轻手轻脚地同我一起坐到榻上,暗中输以内力,轻轻为我按摩。
我心中感动,稍能动,便抓住他的手,借着他站起来。
非白从小久病成医,看了几眼碧莹,便猜到七八分情状了,一路扶我出去,只对我摇了摇头,轻声叹道:“红颜薄命啊。”旋又想了想,安慰我道:“不过我看你三姐倒也是个性坚毅之人,千里迢迢的竟能撑到这里,想是上苍自有安排,你也不用太担心。”
我们一路轻声聊着到了五义堂,却见坐了一屋子的人,于飞燕和珍珠,他们都还没有走,法舟也在,齐放和青媚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门口守着东营两位堂主,似乎都在拉着林毕延,七嘴八舌地讨论碧莹的病情。见非白来了,皆感诧异,便一个个起身欲行礼,非白赶紧免了众人的礼。
“今儿个不但是突厥大妃回汉地省亲,乃是皇后义姐回宫,五义团聚之日。”非白和蔼地笑道,“既娶了你们小五义中的老四,也算是小五义中人,大家都是自家人,不必在意君臣之分。”
非白今日穿了一件我为他补过好几次的天青色缎袍,袍角处早已磨去了光泽,可他总说越旧的袍子穿着越舒服,总不准宫人换,头上照例用白玉簪子绾了头发,身后恭顺地站着冯伟丛,还真像个寻常百姓家里的公子参加妻族家庭会议。冯伟丛便为他端上信阳毛尖,他笑着接过,“你们接着聊,攸关皇后义姐,亦是飞燕三妹,朕且竖着耳朵听,绝不敢多言。”
我们都笑着告了不敢,非白固辞,还真默不作声地品茗细听。
林毕延便接着叹声道:“回皇后和大将军,大妃的情况不是太好,即便白优子可保她一时,没有活下去的意志,再好的药石也是枉然。”
“那恶贼赵孟林下的白优子令她沉于昏睡,想是一路之上减少她的痛苦,只是这样昏睡也不是办法,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受过重创,沉睡虽可保持平静养身,但却不易打开心结,老夫的建议倒是应该尽量让她清醒一些。”他开了些方子,只是皱眉道:“确然老夫也罢,恶贼也罢,虽可医人的身病,却医不了人的心病,大妃如今开始失禁,不是好兆头啊。”
阿黑娜泣道:“其实自从得到阿芬公主的消息,大妃便不想再活了。”
林毕延想了想,还是对我说实话:“皇后和大将军还是早作打算,照这样下去,即便有白优子,恐怕也就一个月光景,即便靠白优子活着,最后恐流于一具活死人罢了。”
非白素手掀开汝窑茶盅盖,垂眸品茗,听我和于飞燕同林毕延讨论病情,静默不语。珍珠也没有说话。
于飞燕的眼圈又红了。我们都愁了起来。一片沉默,倒是非白放下茶盅,慢慢站起开了金口,“大家莫要灰心,林先生既发了话,依朕看,倒也未必没有机会。”
大家似乎都没有想到圣上会发话,都目露微诧。我暗想非白少年时也曾历大不幸,也算从鬼门关里险险挣扎而出,想是有心得,便凝神细听。
“每个人心中都有让自己活下去的支柱,现如今,大妃的境遇确实令人痛心,丈夫弃爱,家族被毁,女儿遭人虐逝,亲儿此生再难相见,内心深处想是早已没了活下去的勇气,便故意日夜昏睡。”非白长叹一声,起身走到于飞燕面前。于飞燕立时站起,拱手而立。非白笑着捶了他一下,“朕都说了,这是家事,不必拘礼。”
于飞燕给逗乐了,只得坐下,却听非白继续说道:“依朕观,大妃是因为阿芬公主和木尹皇子才病倒的,说到底心结还是孩子,不如请飞燕多带着孩子前来探望,也许会有奇迹发生也未可知。”
众人只觉非白之言如醍醐灌顶,都对非白佩服兼顺服得五体投地。
那日后,碧莹虽不再失禁,但仍一心昏睡,而且醒来的时间越来越少,吃得也越来越少,人也愈见消瘦,令人见之惊心。
小忠好像认出了碧莹是旧日主人,从碧莹搬回德馨居后,便再不黏着我,只一心守着孱弱的碧莹。
非白又让我到内库取一些前阵子撒鲁尔带来的突厥礼物,做陈设摆放在燕子楼里,就骗碧莹说是撒鲁尔送来的,好赖能温暖一下碧莹的心。我心下感动,轻揽上他的腰,靠在他肩头,动情道:“非白,谢谢你,对碧莹如此宽容温情。”
非白对我叹气道:“当初明家下毒害了非珏,只得练那劳什子的无相真经,结果非珏反过来又害得明碧莹落得如此下场,也算是因果相报。不管明原两家如何世仇,她始终是无辜一弱质,而且撒鲁尔造的孽,也算我这做哥哥的替他还债。木槿放心,朕也希望她能好起来,也算功德一件,”他把手放在我的小肚子上,看着我的目光微有迷茫,柔声道:“也许便能赎了原氏……我的罪,让我们能快点有孩子。”
“别胡说,这同你又有什么关系了。”我轻嗔道,心中难受。他始终在意那原氏得不到心爱之人的箴言,我轻轻覆上他放在我小腹上的手,嘻嘻笑道:“放心吧,当家的,一定会的。”
非白给逗乐了,低喃道:“你真好。”
我的心中柔软难当,轻抚他温润的脸颊,轻轻吻上他的唇,只觉缱绻得要滴出水来。
他的凤目闪着从未见过的星光灿烂,轻轻圈上我,把头靠在我的胸前,我也温柔地抚着他油亮的发髻,心中只觉无限的甜蜜和舒宁,愿时光停留在此刻就好,不觉相互依偎了许久。
然而,碧莹偶有醒来,看了看四周华丽的突厥陈设,殊无异色,我绘声绘色地解说此乃撒鲁尔亲使人送来的赏赐,皆按皇后仪制,满是热爱慰问之意。
可是,碧莹只是目光惨淡,嘴角微牵,毫无反应,然后翻了个个儿,继续沉睡。
我们都非常心焦失望。
腊月十八,于大哥和珍珠便着女儿小雀和小兔前来。小兔的额上还点上了胭脂,说话已经很溜,小细胳膊小细腿的,力气却很大,一见到我便麻溜地爬到我身上,嚷嚷着皇姨娘抱,生气勃勃的小雀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
碧莹听到童声,慢慢睁开了眼睛,看见小雀和小兔两个女孩子正跪在榻前,瞪着四只明亮的眼珠子充满好奇地看着她。我扶着她慢慢爬起,轻声哄道:“这是大哥第三个和第五个女儿,小雀和小兔。小雀今年九岁,小兔今年四岁啦,你们两个还不快来见礼。”
“三妹妹今天气色好,这便是我同你提过的两个丫头,别看是女娃,可调皮哪!”于飞燕笑嘻嘻地对碧莹说道,转头虎着脸对两个女娃儿低喝道:“还不快给你们三姨娘磕头?”
小雀和小兔带着狐疑给怔在床上的碧莹见了礼,小雀起身后立马说出一句戏语:“阿爹、阿娘,你们又诓我,这哪里是三姨娘?分明像是三奶奶。”
大人们当场一阵尴尬,碧莹却似毫不在意,眼神一下子聚了焦,慢慢溢满了泪水,然后挣扎着过去,紧紧抱着小雀,口中痛呼不已,“阿芬、阿芬,我苦命的孩子。”
小雀给吓哭了,大力挣扎着跑出来。
碧莹看着小雀,靠着我满面泪痕,娇躯不停地打着战,喃喃道:“阿芬、阿芬,阿娜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两个孩子全吓傻了,小兔也吓哭了,可碧莹直愣愣地看着两个孩子,来来去去地说着对不起,然后便撕心裂肺地放声痛哭起来。我们所有人都跟着流泪了。
于大哥那样刚强的一个人,一下子红了眼眶,大踏步地过去拽住小雀和小兔,把她们俩扔到碧莹面前,沉声道:“跪下,从今天起,这不仅是你们的三姨娘,还是你们的干娘,快叫干娘。”
珍珠怕于飞燕吓坏孩子们,正欲上前,我第一次看到于飞燕对珍珠极具大丈夫气概地一抬手,厉声道:“你且闭嘴。”
珍珠一下子噤了声,小兔战战兢兢地叩了头,小雀也给怔住了,慢慢地靠近我们,轻轻地伸出小手替碧莹拭着泪,怯怯地说道:“干、干娘,求您抱得松些,昨天练武,屁股被小狼踢着了,到现在还痛呢。”
我们都破涕为笑,碧莹也笑了,这回是轻轻地搂上了小雀,狠狠地亲了一大口。阿黑娜等侍婢又帮碧莹清洗梳妆一番,碧莹低声对阿黑娜说了一句,阿黑娜便笑着把首饰盒取了来。那是碧莹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挑起我从内库精心挑选的精美器物。她挑了一只八宝琉璃燕璎珞金项圈,亲自给小雀戴上又选了一串红宝石项链给小兔戴上,算是见面礼,两个女娃娃欢天喜地谢了赏。
碧莹在突厥失去了两个儿女,又得到了两个女儿,也许人生的悲剧总是如此。
从那天起,于雀莫名其妙地成了大突厥热伊汗古丽大妃的义女,同时有了一个西域霸主的义父。在历史记载中,他是一个狂暴的战争狂人,对待后宫有情似无情,然而她的义兄,却在西域历史上相反,他的剽悍、仁慈和智慧天下共举,偏偏这两人水火不容。
讽刺的是,于雀本人从小不爱红装,长大后更是成了同其父兄一样有名的武将,而她唯一有幸谒见她义兄的时刻,便是大塬与突厥偶有摩擦之时。
由于其貌美多智,极擅兵法,又是突厥可汗的义妹,从某种意义上说,声名已然超过了她的几个同为大塬名将的兄弟。边关诸人,无论敌我双方,皆称其为边塞魔女,甚至她的几个亲兄弟,连带她这位万人之上的义兄,提起她都咬牙切齿,“这个混账丫头。”
这于她而言,很难说是一件幸还是不幸的事。
然而,自从有了小雀和小兔的陪伴,碧莹的精神却真的一天天地好起来。林毕延也感叹这是医学上的奇迹。眼看除夕就要到了,她已经可以自行下床,慢腾腾地靠着阿黑娜挪到窗棂前,看孩子们在当年我们一起浣衣的冰溪地里打雪仗,同我和珍珠聊着家常。
我们都明智地选择闭口不谈在弓月宫中发生的事,只聊一些以前发生的事。碧莹没有提及二哥,直到那天忽然薇薇来报,初仁带着世袭南嘉郡王重阳前来请安。
才一年光景,重阳长高了不少,自崇元殿那场变故后,重阳再不痴缠笑闹了,只是终日沉默不语,可能是初仁已经讲了碧莹的渊源,不用我发话,小身子中规中矩地给碧莹行了礼,便恭敬道:“见过三姨娘。”
碧莹发了好一阵愣,赐下一对舞麒麟和田玉佩,重阳乖乖接过,跪下谢恩,每每碧莹发问,他便歪着脑袋想半天,再缓缓答来,然后便沉默地坐在对面,驼着小身子,哀伤而呆滞地看着我们,再无多言。认亲场面相当冷场,我便寻了个由头,让初仁带着重阳到外边同于家的孩子打雪仗。透过琉璃窗,只见动物园看到重阳便热情地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聊了几句,重阳才微微有了一丝笑意。不一会儿,几个孩子重又分组,开始玩雪仗。
碧莹看了一会儿,低声对我说:“这孩子和二哥少时一样,心事重。”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碧莹提到二哥。我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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