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绿丛另一侧有狗叫声传来,我俯身在一簇艳色花丛之中,却见一马一狗自远处而来,马上端坐着一个湖衫书生,绷着脸四下张望。我在花丛中细细看他,正思忖着会不会是易容的张德茂或是人偶前来诓骗,然不及我思索,黑狗早就叫着冲进花丛中,将我扑倒。兰生跟了过来,急道:“木槿。”兰生把狗撵走,把我从花丛中拉了起来。我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半天。他对我笑道:“我是真身,断非赵先生的人偶,你且放心。”我正嘿嘿傻笑,他却快速地替我把了把脉,确定我没有事了,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然后发现了我的眼睛,“你的眼睛可好?”他的身上血迹斑斑,想是历经一场恶斗,方才挣脱幽冥教的魔掌,心下一阵后怕,却见他眼黑了一圈,想是昨夜又找了我一宿,心中又是一阵感动。我有心想问他的身世,却一时之间不知从何道起,只得怔怔地看着他。兰生淡淡一笑,却不提昨夜之事,也不问有何奇遇,只是坚持让我坐在马
上,他拉着马往前走着,行不到两步,人却忽地倒地不起。我只得跳下马来,扶起兰生,惊觉他左胸口长长的一道伤口,还翻着皮
肉。我一时顾不得细想,自怀中掏出块帕子替他拭着伤口。死别生离同一恨,梦魂惊,犹似闻低唤。我的掌中展开那一方上好的柔黄帕子,慢慢渗满兰生的黑血,渐渐淹没了
那巧夺天工的中原绣工,一幅鸳鸯戏水图便焦黑了起来,最后唯见帕子的一角
细细绣着阿史那家的金狼头。一切都模糊了起来。兰生悠悠醒来,对我喘着气,没有血色的嘴唇对我一张一合,我听不真
切。一阵风吹来,我呆愣中,指间微松,那帕子便迎风飘向空中,似随天命而去,我倾身想去抓住,身后却被人死死拉住。“此处乃是危崖,”兰生抚着伤口,眼中藏着惊惧,对我厉声喝道,“不要命啦。”我再回头,柔黄的帕子化作一个小点,飘向远山白雾,再不见踪影。
幽闺旧伴,死别生离同一恨。
梦魂惊,犹似闻低唤。
清泪滴,鸳枕畔。
深情负尽长遗怨。
此生缘,镜花水月,都成空幻。
七月初一,潘正越奇袭了兴州城,整个城内硝烟弥漫。窦家士兵奸淫掳掠了三天,取走了足够的补给,又将城中年轻貌美的女子抢了一百余名,方才离去,令方圆八百里的城乡百姓都胆战心惊。
七月初五,兵临汝州外八百里。汝州城便封了城,兰生一病不起,我等便落脚在一处破屋。七月初六,兰生醒来之际,不同我说话,也不吃常人食物,竟像个没油
的机器人一般整日直直地望着天空。唯有一天夜晚,小忠不知从何处捕了一只大田鼠回来,趴到兰生身上,兰生立刻从它嘴里抢了,当着我的面生撕活剥起来。
我明白那是练无笑经给闹的,于是白日里偷偷出去寻些短工,晚间抓些野兔、射些野鸭来给他生吃。
时植槿花闹枝头,破墙的一溜槿树郁郁葱葱,那槿枝篱笆上更是缀满红白花朵,累累繁盛。然而当初放在那户人家桌上的石头还在,显见是再也不回来了。
这一日我坐在门槛上,往事一遍遍在脑海里过了又过,就像一部部老式的电影,所有的画面都是黑白的,有些甚至已然渐渐泛黄。然而那樱花林中的花瓣却永远是那新鲜柔亮的粉色,我甚至可以闻到那空气中飞舞的樱花的香甜,一睁眼,却是沐浴在槿花瓣中。
那位恩公是苏醒的非珏吗?他的眼睛好了吧。可是,就像撒鲁尔说的,非珏是不会认出我的,因为他从来也没有看清我长的什么样子。
木槿花在枝头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在对我无声而叹。我仰头眯着我那开始消肿的蜈蚣眼。正午的阳光照在破败的墙头上,一阵风起,兰生来到我的身边,眼眶深陷的大眼睛看着我,也不说话,默了半晌。我牵动了嘴角,想试着对他微笑一下,不想却扯出一串泪珠子来。
这一日我听镇里说是有君氏大掌柜包了三只大舫,请了明月阁的艳姝和富户画舫游玉人湖,正在找流民拉纤。我想起那日在巷子里听到的那句:“翎雀乍幸明月阁,画舫夜游玉人河”,而且我亦想借此机会去找贾善,便与兰生商定同去。
这汝州城里著名的玉人湖,说起来还具有深刻的历史意义。话说三百年前,东庭四帝仁宗是一位少有的好皇帝,勤政爱民,经常微服私访,体察民间疾苦,并经常巡幸烟花之地,探讨青楼文化。有官僚投其所好,便在仁宗常去的汝州城大力开发娱乐事业。
于是,两岸青楼教坊鳞次栉比,琳琅满目每到夜晚,亮若白昼,歌舞不休,王孙公子偕同玉人丽影绰绰徘徊于湖边画舫。仁宗龙心大悦,索性便赐名玉人河。后来五帝真宗迁都至北地,汝州风光锐减,却仍是大庭朝的风月圣地之一。直至原青江助轩辕氏在西安重登大宝,改西安为西京,随轩辕氏同来的富商贵族,多在邻近的汝州再置产业,使得汝州再复当年勾栏盛景,每到夜晚,玉人河两岸便灯火辉煌。
兰生告诉我,人人皆道明月阁乃汝州城一绝,是当地最有名的妓馆,那里的姑娘个个貌美如花,色艺双绝,只见那非同一般的富贵人。而这些客人又照顾着妓馆的生意,故而即便在战乱年代,这个明月阁依然是生意兴隆,歌舞升平。
我们来到玉人河时,早有三只气派的大舫停在码头。
为首的一艘镶金砌玉的豪华大舫停在出河口中央,四周尽以五彩丝线细细穿着精致的琉璃珠子作缀,沉寂的夜空里只显得分外金碧辉煌,奢靡夺目,令人不禁侧目。后面另有两艘略小的画舫,亦是通身金玉作缀,每艘画舫头上各挂着三盏大红灯笼,上面各映着三个大字“明月阁”。
我暗疑:汝州城富商贵族比兴州多,故而军队也驻守得较多,比之兴州安全些。可毕竟在乱世之际,贾善向来以勤俭谦逊闻名于君氏掌柜之列,是什么样的富贵人敢让贾善如此招摇过市?
满脸横肉的工头亮出黑粗的皮鞭霍然一响,我与兰生淹没在黑压压的人群中。
我跟着纤夫的口令一步一步拉着头前最大的那只画舫,粗糙的纤绳磨过肩膀,火辣辣地疼。
岸上的纤夫汗滴下土,声嘶力竭,汗洒肩头。几个年老体弱的,拉了一个时辰就倒地不起,那些工头便冷着脸子将其拖出扔到一边,若是没气了便直接扔进了玉人湖中,再从后面一堆的流民里挑人顶缺。
那几只画舫红灯高照,丝竹笙歌在湖面上热闹传来,夹着男男女女的欢声浪语,映着舫中几个窈窕的身影拧腰狂舞,在暗河中遥映着流光溢彩的奢靡生活,愈加突显恶臭泥泞的流民在地狱中苦苦挣扎的痛苦。
过了一个时辰,那艘大舫总算是拉到玉人河道的开阔处,那画舫便可以自由漂流。纤头对着夜空吆喝一声,纤夫们便收了纤绳,欢天喜地地排起长长的队到工头那里据说每人有两个馒头做酬劳。
我正思忖这理应是从君氏每年暗中筹集的善款中所拨吧,只是为何迟迟不
闻贾善按例施粥?也许是长盛记的分堂吧?忽闻那舫中有笛声传出,如泣如诉。我细细听来,原来是一首抒写离别的乐府古曲折杨柳。古人道别离,比我们现代人要感性得多,往往从路边折柳枝相送。那杨柳依依,正好借以表达恋恋不舍的心情。我暗想,方才明明还鼓乐翻天,喜庆非常,不知是何人突然吹起这首饱含离愁别绪的曲子,这岂不败兴?
然而那吹笛之人显然功力匪浅,那笛声悠扬,婉转悦耳,难掩一片凄切悲伤之意。好像有人在你耳边轻轻地对你诉说别离之苦。我一时间便回到我那“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瓜州君府。
现如今,问珠湖上也应是碧玉盘上葳蕤盛放,蜻蜓点在粉红的花骨朵上随
风摇曳吧,我怅然地想着。当年,也曾有人在湖心亭用笛子吹奏这首曲子哄我睡觉来着。那人连离别亦是这般别出心裁,与众不同。他明明就要走了,却偏不告诉
我,便在我午睡之际,吹笛骗我做起那香甜的白日梦来。
等我醒来,揉着眼睛问道“夫人”呢,齐放才报,他早已离去多时了。我思索许久,方才琢磨出其本意来。这样一个乖张刚强的人却不忍与我当面道别离,不由心中感慨,一时惘然。
展眉望去,波光粼粼处,东船西舫悄无声,唯见江心月浸白……连岸边的拉纤工人也有三三两两地禁不住驻足倾听,满面痴迷。一曲终了,笛声袅袅仍浮于江心微风之上,旋即那画舫欢快的舞乐之声勉
强又起,似又恢复了热闹。舞影绰绰中,最大的画舫中走出一人,似是微醉,略显蹒跚地行至舟头,扶着围栏沉思,过了一会儿直起身子迎风而立,才显那人长身玉立,挺拔轩昂,长发在月色中逆飞,荷色云锦服上锁子绣的海棠浓艳风流,微露内里的白衣比月胜三分,金丝缠枝绣的紧束窄袖,腰带处镶着几块雕龙画凤的玛瑙,下摆宽幅上的银绣如意纹在月光下微闪。
那人微醺,独立舟头,慢条斯理地低吟着,那细碎的声音随风微微传到我的耳中,“……欲折槿花霜林谢,镜台空照懒梳妆……”舫中又有个小人影跑了出来,仰头扑到他的脚下,他手中的银壶微倾,琼
浆玉液随风而飘。他微低头,伸手轻抚小女孩的双髻。月光下他紫金冠上的珠子饱满圆润,
在月光下颗颗晶莹闪耀,冠上的金翅羽微微颤动。嗯?不对啊,我揉了揉我的那只好眼,此雅人看上去十分眼熟啊。忽地有人大力地撞了我一下,我摔在地上。我眼冒金星中却见眼前有二三
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听口音像是北地那里来的。长脸的那个凶神恶煞地粗声喝道:“像个娘们似的杵在这儿做什么,没看见窝窝头快没了吗,把老子饿极了就把你给吃了。”
兰生赶紧扶起了我。我捂着脑袋抬头。
那群壮汉中那个极高个子的国字脸大汉,左边脸上还刺着字,像是他们的头,明目张胆地插上我们的位置。那个国字脸经过我时转过头来,阴狠的目光在我和兰生脸上冷冷转了一圈,又转了回去。
兰生低声道:“且忍一忍,他们人多,又是北地来的,恐都是些不要命的辽人莽汉,咱们先不要吃眼前亏。”话音未落,前方却起了骚动,却听有人大骂起来:“就这又臭又硬还发霉的窝窝头,这是给人吃的吗?”
后面的人群听了这话,向前涌去,亦把我们往前挤了去。却见满是一箩筐一箩筐的烂窝头,有几只蛆虫不停地在长着霉斑的窝头里爬来爬去,那分窝头的穿着执事服,满脸肥肉,黑绸衫裹着圆滚身材,同我们这一帮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流民形成鲜明的对比。
“咱们长盛记是可怜你们这些流民,”那肥执事掂起个窝头,然后扔了下去,冷笑数声,“怎的,你们这些刁民还等咱们给你们备着燕窝鲍翅来伺候不成?”
长盛记?还真是长盛记总堂?我一下子蹿到前面去,“长盛记的大掌柜还
是贾掌柜吗?”那个工头先一愣,看到我的蜈蚣眼又吓了一跳,“哪里来的鬼毛子?”我沉声再一次问道:“你们的大掌柜是贾善吗?”“是又怎么样,你个毛子也配提我们大掌柜的名?”不等他说完,我厉声打断他,“贾善是出了名的贤人善人,如何做了此等
没有良心的事来?更何况长盛记是君记西州四省最大的分号了,君氏族业规定各分号每年都从进项中扣下善款留存以安抚灾民,你既是君氏伙计,难道不知君莫问大老板最不齿的就是这等私扣善款、欺凌弱小、鱼肉百姓之事吗?”
众人听得愣了一愣,然后有个中年人附和道:“对呀,这长盛记也是君老板的产业啊,君老板可是有名的乐善好施,我在瓜洲也曾吃过他布的粥,那可都是白嫩新鲜的大米粥啊。”
按君氏惯例,每年经营所得将会有百分之一留着作为善款,就是以防国乱灾变,用以给庭朝捐粮、民间慈善所用或是安置灾民,当时这是连段月容也同意的事。那长盛记是我君氏西部四省最大的分号,往日在西部各省分号中就数贾善上交的利润最大,我这才放心授予他西部各分号之大总管,真没有想到他也做出私扣善款、欺压流民这种无耻之事,心下便是怒气丛生,一时也顾不得会暴露紫眼睛,冷声喝道:“叫你们掌柜的出来说说,君莫问让他掌管四省之职,他就是这样昧着良心来执事的?”
众人也怒声附和道:“叫你们掌柜出来,如此不拿人当人。”
有伙计看着越来越多的围观之人,胆战心惊道:“罗爷,对岸的刁民好像听到风声,也绕过来了。”
那叫罗爷的胖执事见闹事的人多起来,便气焰顿减,软声道:“各位好汉哪,这个,不是我们长盛记欺凌弱小,实在是现下世道不好。那君莫问被掳去西域后,号上的银两都被他调走了,故而长盛记看上去是家大业大,实则也就是个空架子。便是贾大掌柜出来,施的也是这种窝窝头啊。”
我心中怒气升腾:我何时调过长盛记的银两?此人故意把责任推给我,着实可恶。
“我们拿劳力换粮食,这是我等应得的,什么叫施给我们的?”几个壮汉跳出来,其中一个国字脸的揪住那罗爷的前襟提了起来,厉声喝道,立时那肥胖的身子便离了地。
我定睛一看,正是刚才将我推倒在地,插我们队的那几个东北大汉。
那罗爷眼珠一转,假意道:“这位好汉且放我下来,我现在就去粮库里看看,换些白面来给各位吧。”
那几人便冷哼一声,正要放他下来,我上前一步,严肃说道:“这位好汉还是先留这位罗爷一留,请余下的伙计回去调些好的馒头包子出来吧,以免这位罗爷去搬弄是非,叫些爪牙来,我等在此地等着方为妥帖一些。”
那国字脸冰冷的目光在我脸上又溜了一圈,把那罗爷扔给长脸的,“老七,看着他。”
他大声对一众长盛记伙计高声叫道:“你们罗爷就在这里,陪我们聊聊,识相的就快点去给爷换些白面儿,不然老子削了你们家罗胖子。”他声如洪钟,底气十足。
这时,有个伙计一溜烟逃到后面,喝道:“他们抓了罗爷,快叫人来。”
立时,在那些一筐筐的窝窝头后面,有几个维护场子的高壮打手持着刀枪棍棒冲了出来,见人就打,拉纤的两岸变成了混战场面。
群众的怒火一经点燃,便是星火燎原,越烧越旺。
饥饿的人群疯狂地向前挤踩着,我被人踢了几下,兰生紧拉着我的手被硬生生地扯走了,我高声叫着兰生的名字,但是互相推挤的人群完全掩盖了我的叫声。场面完全失去了控制。
过了一会儿,有人惊呼,官兵到了。我抬眼一瞧,陡然心惊,果真有重兵装甲的官兵到了。有个像是士官长的模样,对着混战中的群众高叫:“众民听着,非常时期,快快弃械投降,不然格杀勿论。”
可是那长盛记的罗爷见官兵到了,便指示伙计不要停手,狠狠地将板砖石块向流民扔去,而后面的人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旧往前推挤,有些官兵也被挤倒了。我看得真切,站在前头的几个流民,只是愤怒地用手中的武器捅向官兵。我大声叫着住手,可是已经晚了。那些官兵没有办法,终是下令放箭。我心中又惊又怒,所谓官逼民反亦不过如此了,转念一想,冷汗又流了出来:若是被官兵抓到了,就等于被宋明磊知道了,焉有活路在。
无数的惨叫声混着血腥气传了开来,一向纸醉金迷、惹人遐思的玉人河边蔓延着无数流民的鲜血,远处那三艘画舫已然只剩下一个小点,那美妙欢快的歌舞声犹在耳边,却转眼被无数饥饿的流民那惨叫声所湮灭。那些可怜的流民到死也是个饿着肚子的,有人背上中了数箭,却依然血肉模糊地爬到那堆发霉的窝窝头那里,含着血泪一口咬下,死不瞑目。
我胸中血气翻腾不已,高声叫着兰生。然而四处箭雨丛丛,混乱之中有人将我撞倒了,众人踩踏在我身上,我几欲痛昏,忽觉有人提起我,对我厉声喝道:“杵在这做什么,不想死就跳河走啊。”
却是那国字脸的北地大汉,一把将我扔向河中。我这才发现无数的人在大叫着往河滩逃命,我奋力游向河中央,耳边不停传来利箭呼啸之声还有众流民的惨叫之声。
这一场悲剧史称“汝州惨案”,而三国南北朝局面的巨变,正始于这场惨案。
我往前方拼命游去,精疲力竭之际,堪堪地赶上那三具华丽大舫中的最后一艘,我使力一跃而上,抹了一脸水。再回头,却见对岸仍是火把通明,惨叫之声依然清晰,令人闻之心惊。
我揉着耳朵,把水倒了出来,那舫上的音乐声喧哗起来,却听有一主要歌者,似有二个歌童相和,所奏乐器亦不似中原或是大理,有横笛、拍板和拍鼓,而那歌声节奏甚是急速欢快。
这好像是北方契丹之地的音乐,果然是契丹人来此?却不知可有大理的人在?我正想摸到暗处,却感到有人在我后背。我快速回头,是那国字脸的北地大汉,我这才想起方才是他救了我。“喂,紫眼睛的,你怎么样?”他一边喘着气问道,一边一屁股坐在甲板
上。“我没事,”我向他拱拱手,“多谢相救,不知兄台可好?”“能杀我的人还没有出生哪。”那人直起身子来,仰天哈哈大笑一阵,用
力甩了一下头,水珠就溅了我满脸,有点像平时给小忠洗澡的感觉。只听他叹
声道:“也不知道我那些兄弟怎么样了。”我心中一动,不知兰生是否也上了这船。他爽朗一笑,“你姓啥叫啥呀,看你文文弱弱的,方才打起架来倒也凶
狠,下次我见着你,自会罩着你。”我也微微一笑,“区区金木,敢问大哥姓名?”“我姓法,叫法舟,打北边那块儿逃难过来的,”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
白牙,“都说西京天子脚下找食吃容易,却不想到了梁州遇到潘毛子,唉!世
道忒乱哪。”他站起来扯开自己的衣服,露出强壮的胸肌和窄腰。我别过头,心想,他的个子真是又高又壮。我见过的人之中,恐是只有我
那于飞燕大哥才能与之相比了。我站了起来,向他抱了抱拳,就要跳上大舫。他有点发愣,大声问道“你上哪里去?”我正要让他小声些,却感到有人轻拍了几下我的后背。我快速回头,背
后空无一人。我疑惑间又有人拍我的左肩,而且还是在我回头以前已经拍了几下,我的汗毛竖了起来。法舟却又不合时宜地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像做小偷的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他
在偷东西一样,“看来这船上有扎手货啊。”我咽着唾沫,忽然特别想念沉默的兰生。前头的大舫舟头正隐隐坐了一人,黑暗中他戴着斗笠更是看不清面目,唯
有一双厉目发着湛湛的光,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目光:杀意。
月亮西斜,露出脸儿来,那人也站了起来,对我们抬起了头。原来那人乃是一耄耋老者,却鹤发童颜,双目灼灼有神,一双厉目边的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高人无疑。
以这老者的功力,方才要置我们死地,如探囊取物一般,必是看我等乃是无辜流民,放我们一马,如今想是要我们自动离开。我思忖着,便向老人家一躬到底,诚挚地开口道:“这位老人家,我等为匪兵所逼,不幸……”
不想话未完结,法舟却大喝道:“老头子,你爷爷我被那群操蛋的官军相逼,方才上了你的船,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尽管拿出来,不然爷爷我把你的船砸个稀烂。”
我的脸皮抽搐着,慢慢转向我那个不知死活的难友,低声地喝道:“兄台慎言。”法舟斜睨着我,轻描淡笑地嗤道:“堂堂大老爷们别尽说这些文绉绉的话,俺听不懂,那老头子便更听不懂了。”“哪里来的野人。”这时从那老者身后又闪出一个面目清秀、气质桀骜的少年,身姿挺拔磊落,恰好我还认识。我傻在当场,哎!熟人哪!他怎么来了?
“仇叔,这种角色,还是让我来解决吧。”那个少年,睨着法舟,活动着筋骨,眼看就要向法舟扑去。“且慢,沿歌,”那个老者慢慢开口道,“少主让你看着木头,你出来作甚?”没有人看清老者的手中一根鱼竿何时甩出,生生挡住了那个少年。我那最顽劣、最聪明、最有个性,也是曾最令我头疼的学生君沿歌。沿歌伸着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在那船底下对着一堆木头,都快霉烂了,想着出来给您老人家搭个手也好。”我心中激动起来,难道、难道,刚才在拉纤之时看到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乃是段月容和夕颜?
是了,既是大理同辽人细作见面,少不得段月容出面。这厮又风流成性,定是乘着办正事的关系前来寻花问柳。既是如此,为何带着夕颜出来,岂不带坏夕颜,而且此行又十分危险?
又想到沿歌说到木头,因为木头在黔中当地黑语便是贵重的货物,我便又联想,莫非是段月容为了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带了些宝物前来同辽人做交易?
我心思百转间,法舟又爆出惊人的哈哈大笑,“真没想到这条船上原来有异族人在,那爷爷我可不客气了。”他转眼便攻向那个老者,可是在半道上却猛地转向沿歌。
沿歌眼神闪过一丝杀意,冷笑着接下了法舟一击,口中却懒散道:“您看,还真来对了。”那个仇叔一拧身,早已插到法舟和沿歌中间,左手推开沿歌,右脚踢向法
舟下盘,快得不可思议,他冷冷道:“回去看好木头。”沿歌却嘻嘻笑道:“出来撒泡尿不行吗?”那个仇叔不理沿歌,忽然迅速挡在我的面前,快如闪电地点向我的左肩,
幸而有人一把将我拉回来,我抬头却见一个戴着头巾的清俊少年,浑身是水,正对我满面含笑。我心中一喜,刚站起来,大舫上隐现众多矫健的黑影。仇叔夹着凌厉的攻击奔向我们,兰生对我使了一个眼色,将我甩了开去。我没站稳,坠入甲
板之下。
打斗之声渐消,我睁开眼,却是已在幽暗的船底。波涛轻轻拍打船身,我细细听来,前方好似还有孩童低低而喑哑的哭泣声,我暗忖,莫非是夕颜他们?
鼻间传来一股隐隐的木香,混着淡淡的酸味。我往前轻手轻脚行去,果然一堆上好的酸枝原木出现在眼前,前面两个武士正戒备地守着。咦!沿歌讲的不会就真是这堆酸枝吧?
古时行船,因怕风雨中船身摇晃,往往随船带着很多重木头来压船,最常见的是红黑酸枝或是紫檀木。海南盛产紫檀,以前我前往北地经商往往从南方购些海南的珍贵紫檀压船,到了目的地便将紫檀高价卖出,再装些各色货品倒回南部。确然我从来没有专门派人看守,因为再好的木头,亦不过是木头,不必大费周折,而如今的情况,必有隐情。
我想着如何能再到近前去,不想那两个武士却忽地身体一僵,倒地不起,我骇然回头,兰生颀长的身影却如鬼魅而至,两点墨瞳在黑暗中灿若星辰。
他微挑嘴角,对我无声而笑,年轻而苍白的面容在微弱的油灯下显出一番妖冶的俊美来,我却无端打了个激灵,总觉得他这个样子很熟悉。
那个样子很像原青江给我生生不离时的微笑,过了一会儿宋明磊逼我喝无忧散的样子又跳了出来,那些都是生命里不堪而可怕,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可憎的记忆,但却第一次莫名而真实地叠加起来,然后再莫名而强制性地浮现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挥之不去。
“你的脸色不大好,”兰生却担忧地对我皱眉道,“可是受了伤?”说着便探向我的脉搏。
我努力不露出心中的惊骇,摇着头硬挤出一丝笑,躲开了他的手,快速扭头跑过去看看那几个武士是否还有救。还好,还有呼吸,只是中了隔空点穴,看服饰和招数就知道是地道的大理武士,而不是我君氏暗人。
转身再看兰生,他的面容已经看不到任何表情,也不看我一眼,只是面向那堆酸枝木淡淡道:“听说夫人同大理太子感情甚笃,已有了一个女儿。夫人如今难道只担心这些大理狗的死活?”他的口气中有了一丝嗤笑,眼中冷冽如
冰,“难道夫人不该担心下,也许那木头会是踏雪公子本人呢?”我陡然心惊,他却毫无预兆地猛地拉起我高高跃起,向那堆酸枝劈出一掌。巨大的响声中,酸枝木滚了下来。我们落地时,我感到了兰生的杀气,他从我怀中飞快地取了酬情,精光一闪,照亮了一个精钢囚笼。
那个囚笼中正关着一个重重铁链加身的妇人。那妇人披头散发,面无血色,唇色苍白,俏目紧闭,似是昏了过去,但难掩姿容俏丽,不过二十四五光景,身着上好锦缎的紫红窄袖鱼贯武服,衬得柳腰不盈一握,前襟血迹斑斑。
她的前方正倚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那孩子正抽抽搭搭地低声哭着。可能是哭得久了,哭声喑哑,细如蚊呐,听见动静,慢慢转过头来。
那是一个极可爱漂亮的男孩,唇红齿白,两点漆瞳微现呆样,小脑袋上梳着的乌髻,压着一枚碧绿的翡翠,颈间挂着长命百岁银锁,衬着一身园寿字白缎公子服,真如玉琢冰雕而成。
那孩子目光渐渐游移在兰生和我之间,最后被我的脸给吓着了,转过头紧紧抱着那妇人,哑着嗓子哭喊道:“信、信,紫眼睛妖怪来吃重阳了,快快杀了他们。”
那妇人应声慢慢睁开了眼睛,冷冽的目光扫向我们,然后凝在我的脸上,瞳孔微缩。“你是什么人?”兰生冷冷地走向那个妇人,隔着栅栏问道:“你是原家
西营暗人吧?赤土堂的还是朱火堂的?”那妇人冷傲地瞥了他一眼,也不言语。兰生也不生气,只搜了武士身上的钥匙打开了门,走到两人近前,蹲了下
来。那孩子吓得紧紧抱着妇人,只差没有尿裤子了。兰生一使劲拧着那个孩子的胳膊把他拉了出来,细细看那孩子的眉眼,然
后又移到胸前的银锁片上,那无波的桃花眼便起了莫名的汹涌波澜,亦不管孩
子翻来覆去地喊疼。妇人急道:“要杀要剐冲我来,欺负一个小孩子算什么英雄?”“你是昊天侯府夫人原非烟的陪房初信,原属朱火堂的紫星武士吧?”兰
生缓缓地转向那个妇人,看那妇人点头,便沉声道:“这个孩子,可是、可是
他……宋明磊和原大小姐的独子宋重阳?”那妇人紧张地看着兰生,似在犹豫。兰生愤恨地抓紧那孩子的下巴,孩子更大声地哭了起来。妇人急了,却挣不脱镣铐,扭动身子扯痛了旧伤口,血流得浑身上下都
是,却恍若未觉,只怒声喝道:“既知原氏威名,就快快放我等出去。若敢伤了世子半分毫毛,谅你逃到天涯海角,也要被我原氏拆骨分肉,我更是做鬼也不放过你。”
我看兰生面色有些发青,眼看着孩子的眼神简直就像在看着一部超级恐怖片,额头青筋都要暴出来。我怕他真要把孩子给捏死了,便上前硬把孩子拖了出来。
我抱着孩子退了三步,“兰生,你要把他弄死了,他可还是个孩子。”
月黑风高,一豆油灯随船摇动,时幽时灭,映着兰生散乱惊惧的眼神,他跌坐在地上,胸膛起伏,汗流满面,目光已然没了任何聚焦,只是翻来覆去地说道:“疯子、疯子。”
什么疯子?我狐疑地看着他,细细哄着那叫重阳的孩子不哭。重阳紧紧抱着我,把脑袋埋在我肩膀,再不敢去看兰生。他的银锁片在我眼前晃着,正面腾云苍龙纹样的龙爪之下刻着“紫气东
来”四个古体,反面则是莲花图样下浮雕着两排小字:日月同春,三多九如。
“三多九如”是常用的祝颂之辞。“三多”者,即“多寿、多福、多子孙”“九如”者,即“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连用九个“如”字,意指九种祯祥之征,歌颂有德之君恩泽万民,福寿延绵不绝。
信手再翻到正面,仔细一看,却突然发现上面浮雕的不是一条龙,而是一条蛟,又称为水龙,有时也被看作是吉祥灵蛇,因为这只瑞兽的尾巴光秃秃的,且只有一对锋利的爪子,而不是两对,虽然吐着红信,眼神高贵,却是前额无角。可这也很好理解,古时龙为天皇贵胄所有,平民百姓或是贵族为避嫌,往往取水龙或灵蛇为符,寓意祥瑞。
正待上前,妖风忽起,一阵霹雳袭来,空中金光乍然闪现,兰生睁大了布
满血丝的眼瞳,骇然看着闪电惊雷,却忽然捧着头,发狂似的撕心裂肺地大吼几声,然后冲了出去。我傻在那里。这人明明要拉我到舫上一探虚实,怎么好端端的又自己跑了呢?“属下西营朱火堂紫星武士初信,见过花西夫人。”那叫初信的暗人忽地
出了声。我也是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只因她的声音气如游丝。重阳露出小脑袋,看到兰生不见了,便忘记了我的好,扁着嘴抡起小拳头
轻打我,要挣着到初信那里去。我抱着他来到初信跟前放下,“你如何得知我的身份?”重阳爬到初信的怀中,把脑袋拱起来,藏在初信的身下,像是一只躲在老
猫身下的小猫瑟瑟发抖。初信喘着气道:“属下曾经替大小姐打探过夫人在清水寺的下落,故而知道夫人的境况。”我淡笑,“若我没有猜错,你们家大小姐嘱你故意将我在长公主陵寝之
事,传给原驸马爷知道吧?”初信艰难地点点头,“属下之罪万死难辞,望夫人体谅我等各为其主。”我皱眉道:“我且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你家少主会在大理太子
手中?”
“侯爷屯兵汝州梁州,本欲与潘毛子一决死战,可是窦周却遣川北双杀暗中劫走小世子,运至汝州,想以此要挟侯爷,不想来至汝州境内,却为大理暗人所截。”初信苦笑连连。
“三爷必与昊天侯水火不容,断不会前来营救。怎奈孩童无辜,大理段氏向来心狠手辣,”初信吐出一口鲜血,“属下久闻夫人义名,且与段氏相交甚厚,只求夫人高抬贵手,放这个孩子一条生路吧。这个孩子是初信从小看着长大的,求夫人救救这个孩子,”初信低头,轻触重阳的发髻,泪如泉涌,“属下来生变作犬马亦会结草衔环,报答夫人大恩。”
我揉着疼痛的额角,“你家大小姐心思缜密,手下雄兵数万,如何好端端地会让亲生儿子落到川北双杀的手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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