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赵珩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铜香炉里燃着她令她平心静气的安神香——那是她自个儿适才点了烛去添的香。

点了香还是入不了眠,她索性坐起身,在昏黄的烛火下细细瞧今日裴元松送给她的大梁疆域草图。

白日里她反反复复揣摩裴元松那席话。

她赵珩就是那笼中的金丝雀,苦心筹谋这么些年,就是为了挣脱牢笼,摆脱权宦魏恩朝的控制。

而那所谓牢笼之外的毒蛇猛禽,则是地方上拥兵自重不听中央调遣的地方节度使们。

其中尤其以剑南节度使冯建业气焰最为嚣张。

去岁年节,各地节度使回京述职,独独剑南节度使告病缺席,引得朝中文臣口诛笔伐了整整一旬。

然不论中央对剑南节度使有多不满,也只能无可奈何。

近年来西面边境不稳,战乱频发,吐蕃自和亲的嘉慧公主逝去后,侵扰大梁边境变本加厉。

大梁中央禁军的职责是守卫京畿,且这么些年在京都懒散惯了,大半是空壳子,能上战场打仗西抗吐蕃的唯有训练有素的剑南军。

中央不得不依赖剑南军抵御吐蕃侵扰边境,就无法不纵容剑南节度使拥兵自重,进而藐视中央权威。

赵珩记得,这一僵局在垂揖七年曾置之死地而后生。

那年冬,吐蕃率十万大军压境,先剑南节度使节节败退,险些打到京城来,逼得魏恩朝松口命魏长砚监军领着数十万神策军南下支援剑南军。

那一仗惨烈异常,赵珩至今清晰地记得那个格外严寒的冬日,满京城的人都在无时不刻惴惴不安地等候前线的消息。

先后传来先剑南节度使同神策军大将军皆战死沙场的消息,最后是剑南军副将冯建业同神策军兵马使魏长砚联合抗敌,苦战数月,最终反败为胜,收复失地,一举把吐蕃人赶出了大梁的疆土。

此战后,剑南军副将冯建业擢升为剑南节度使,神策军兵马使魏长砚右迁为神策军护军中尉。

这几年来,吐蕃与剑南道各自修养生息,边境鲜有战乱,也让赵珩对京都之外多有忽视。

冯建业初时谨小慎微,对中央的调令无一不从无一不尊,剑南道每年上贡纳税为各道之最。然剑南军从那一战中缓过来后,冯建业便开始渐渐不听中央调遣,时至今日,甚至比先剑南节度使更胜一筹。

裴元松给了赵珩当头一棒。

如若垂揖七年那一战再度重演,大梁还能安然躲过一劫吗?

她这么多年来活在魏恩朝桎梏恐吓之下,日日夜夜想的是手刃阉人,重振龙威。

赵珩最恨的人是魏恩朝。可作为一个皇帝,她肩上是一整个王朝的兴衰存亡。赵珩可以只盯着眼前的魏恩朝,而大梁的皇帝应该眼观八方,看得更远。

魏恩朝执掌朝政这么些年,心机手腕不可小觑,更何况他还手握神策军十几万大军的兵权。

各地方节度使对中央再不敬,仍旧心存忌惮,不然早就拥兵自重自立为王了。不论赵珩再如何不愿承认,她也心知这份忌惮根本不是来源于她这个傀儡皇帝赵珩。

这忌惮或许有三分来自于朝中文臣天下文人,剩下七分全是魏恩朝多年执政的淫威和他手里的神策军兵权。

不论神策军内部如何腐朽,将士如何不能战,这都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庞大军队。何况垂揖七年神策军南下征战,已然让各地方对神策军大有改观。

赵珩一瞬间思绪翻腾。

就算杀了魏恩朝,他这个位子也得有人撑着。以她如今在朝野的名声和执政的资历,一旦杀了魏恩朝,各地方节度使便少了七分忌惮,她根本稳不住这摇摇欲坠的大梁江山。

一旦战乱爆发,民不聊生,她这皇帝的位子能不能保得住还是未知数。

裴家的意思很清楚。不论裴家与魏恩朝斗得再狠,也不会动了魏恩朝的根基。裴家的目的只在于不再仰魏恩朝鼻息,一步步收回中书省的政权。神策军中尉一职的职权,裴家半点不会染指。

这也是魏恩朝容忍裴家到如今这一步的原因,他不再能控制裴家,不代表裴家能反过来颠覆他。

夏末秋初的深夜已然有几分秋日的凉爽,晚风自半敞的窗牖钻进来,吹得殿内那星烛火不安地摇摆起来。

赵珩僵坐在榻上,出了一身冷汗。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有心机有手腕,能暗地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要她一步步谋划,终有挣脱牢笼,堂堂正正地站在金銮殿,与朝臣们议事论事,做个真正的皇帝的那一日。

她从未觉得皇帝一词如此沉重过,像一重重山压在她的脊背上,沉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是赵家的江山,是大梁高祖一点点打下来的江山,是她的先祖们夙兴夜寐发展壮大的万里河山。

倘若赵家的江山真的亡在她赵珩的手里,她该以何颜面下去见赵家的列祖列宗?

而与她相反的是,裴家根本无所谓这江山到底姓什么。百年世家根基深厚,早已历经数朝,世家一族的兴衰在王朝的更迭里超然于外,影响甚微。

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里的黄雀从来不是她赵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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