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扭头向后看,陈荆盛了一碗满满的热粥,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端着走来,秦墨白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大碗,轻声道:“以后端东西用盘托着,要不容易烫手。”

他讲完再越过陈荆头顶往后探,火焦气味从院中生的一堆火处传来,火上架着三脚架,一个布包裹低低吊在架上,包裹有物剧烈挣扎,发出尖细的叫声,包裹底部青白熏烟细细飘出。

他眉梢一颤,大步过去解下包裹,全身湿漉漉的小鹿张慌探出头,体似筛糠,想是阿荆给它洗了澡又可怜它湿冷,特意放在火上烘干,他回望一眼,她还浑然不觉,他哀哀地叹了口气,抱了后背被烧焦的鹿进侧屋。

屋内,陈荆拿起汤勺,勺一口粥送到皇甫优嘴边,“吃。”皇甫优无奈道:“荆姐姐,太烫了,我吃不了。”

陈荆怔怔看着勺子,皇甫优握住陈荆一只手,细声哀求:“荆姐姐,优儿无依无靠在这世上,是荆姐姐与公子将我解救出苦海,优儿愿意终身侍奉荆姐姐与公子,优儿以娘亲之名发誓不再与公子有超越主仆的举动,荆姐姐求你让我留下。”

陈荆想也没想,干脆答道:“好!”

捅破那层窗户纸,皇甫优悬着的心放下来,认命地将粥苦涩地喝完。

皇甫优伤口结痂,眼见就要好了,这日能出房用餐,没想到陈荆居然与他们一起,以前陈荆畏惧秦墨白,总是端着大碗在自己屋里吃。陈荆张罗了碗筷,见秦墨白启筷,拿了筷子在桌面“咚”地一顿,就准备夹菜。

秦墨白把筷子放下,温言:“阿荆,两支筷子不整齐要用手推平,不可把桌子敲得这么响。”

陈荆“哦”一声继续扒饭,秦墨白看她风卷残云,心里失落愧疚,脸上却仍微笑,不舍指责。

秦墨白事无巨细照顾陈荆,惹得皇甫优食不下咽,待陈荆离开桌后,随意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秦墨白轻叹一声,缓缓说:“你们都知阿荆有恙,惟独我刚愎自用,对她……我亏欠她太多。”

他停了一会儿,眼光飘忽在陈荆的房门,似陷在故往里,“阿荆出入衙内,文韬武略皆出众——当得上卓绝不凡,你也见过她原来的模样,我母妃说她‘只有戏文才有这般英秀的女子’,我府中掌礼制的大侍女说她‘慧贵堪率内府’——她不应该落到如此境地。”

皇甫优听了,良久,哀然劝:“她把公子当仇家呀,公子心里怎么会有她,公子还有那未过门的小妻子,怎么会是她!”

秦墨白凝视她,轻声道:“心境已定,我岂能改?不管她是何人,变成何样,唯愿守着她。我可尽负天下人,但不能再负她。你——明白我所说的吗?”

皇甫优身子一颤,泪水流入口中,涩声说:“如今,你是连一点念想都不给我了。”

皇甫优掩口泣声小跑出房,秦墨白默默收拾碗筷。曾经沧海,巫山独云,她还不知何意。

陈荆识完字,借口喝水,溜出到后院站在墙下仰着头,比特攀到墙头,手里挥动鱼叉,“这几日天气暖和,池塘里冰融了,我看很多人去抓鱼,再晚点大鱼都没了,快呀!”

她转头看看书房,急得跺脚,小声说:“不行啊,我待会儿还要画那劳么子鬼画,我画完了,一起去,你等我,就半个沙漏!”

“你上次说要写字,也让我等你一个沙漏,结果我等了俩沙漏,你还没写完,这次你半个沙漏不出来,我就跟阿大走了啊。”比特儿不满道,陈荆点头如捣葱。

“公子!开始吧,今天我们画何呢?”陈荆冲到房间,急不可待地铺开纸,秦墨白将她们在后院一言一语都听在耳里,摇头微叹。

自从发现陈荆虽然一无所知,但心智却成长得颇快,便推了所有外出教学的活儿,全心在家教导这独苗。

他只道陈荆伶俐聪慧,便依陈夫人之前所言,按照陈荆原本“清早寅时起来,一直学到天黑辰时”,为她安排识字、绘画、书法、经论等课业。因陈荆身子还没恢复,他没教最难最枯燥的武艺。

但如此孜孜不倦授了三个月,陈荆却明显油盐不进:听课走神,写功课打瞌睡,每日进书房磨磨蹭蹭,愁眉苦脸。他想过陈荆还太“小”,如此繁重的学业吃不消,就让她中断了两天学习,她像放野马一样与比特儿在外面疯玩到饭点才回来,第三天,再考察她功课,结果是辛辛苦苦一个月,一下就回到最初前,遂断了让她再出去放风的想法。

“公子,快点快点,讲吧!”陈荆一边研墨,一边出声催促他,人人都说她傻,可是经过这些日子与他每日相对,她却摸清公子的脾气,不管他发多大火,脸色多难看,只要她服个软,出动上前认错,他就会缓下脸。

秦墨白揉揉眉心,指着画架上一幅水墨山水画,轻声问:“阿荆,还得记得这景像吗?”

画上画着白雪皑皑的远山,近处山坡上卧着小村庄的房舍,房舍的顶上卧着点雪,白雪黑瓦,气韵流动,不觉看得入迷,喃喃道:“我见过,公子画的是药痴先生的种植园。”

秦墨白见她神情投入,满意地笑一下,指着画道:“阿荆,你看,这冰天雪地,虽只有黑与白,但黑白变幻、虚实相生,别有深沉静默之美。‘水晕墨章’而‘如兼五彩’,墨的‘五彩’是指墨为主要原料加以清水的多少引为浓墨、淡墨、干墨、湿墨、焦墨……”

他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果然看见陈荆朝着窗外,夸张地做着嘴形,一字一字和墙头的孩子无声对话。

陈荆眼一斜,秦墨白正严厉地盯着自己,忙不迭重咳一声,墙头之人影顿时缩回去。

“比特儿,如若你这么想上课,不仿进屋来,一块儿来听。”秦墨白声音不轻不重地传出屋外,比特儿跟他学了半月武术入门基本功,因受不了辛苦便央了他大娘来退课,秦墨白正愁无暇教导他,也乐得顺水推舟作罢。

陈荆被抓个显形,又愧又惧,低头不敢再看他。

秦墨白走上前,拖把椅子,与她对面而坐,拉起陈荆的手,轻轻说:“阿荆,你与比特儿不同,他能玩耍,但你不行。”

陈荆听闻十分委屈,小声问:“为何我就不行!”

秦墨白抚着她脸庞,黯然道:“阿荆,你跟他不一样,你出身于——”

他接着不知如何说了,她身后太多谜团。

有故事!陈荆惊喜地看着他,晚上公子对她讲些奇妙的故事,她就对“江湖”神往不已,她欢乐地叫起来,“公子,先别说,让我猜一猜!其实我就是那金鸦后裔,肩负着寻找秘笈的重任,对不对?”

“不对!“秦墨白脑里那根筋又开始直了,陈荆站起来,背着手昂头道,“那我就一定是让世人难寻踪影、美若仙子的断桥雪女!”

“不是!”

陈荆一捶手心,震惊地看着他:“公子!难道你昨夜说的活了五百年的童姥就是说我?”

“……”

秦墨白沉默片刻,绕过她,从抽屉拿出一本账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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