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北,沈府,一眼望去,满府素缟,即使是晚间,依然有络绎不绝的人前来吊丧。平日里神采奕奕仪容端正的太尉大人,此时一身玄服满面憔悴,坐在灵堂前掩面哀叹,几日不曾饮食的他已无有半分气力,虽是生者混如将死之人。
“司徒大冉。”门外传来一层层通报声,随着声音递近,北梁兵部尚书司徒连英走进灵堂正殿。
侍从搀扶沈东来起身相迎,司徒连英一瞧见他此时连站立都不能的模样,连忙快步上前扶住他,拉着他的手劝道:“苍无情,带走芳华妙龄的姐,我等闻言也甚是心痛,特来吊咽。还请太尉大人节哀啊,逝者已去,大人还需多多保重啊,陛下,北梁还指望大人呢,若大人有失,北梁无望矣!”
沈东来身体如枯死朽木,司徒连英一放手,他就失重跌坐在地,众人惊慌赶忙来扶,紧张地围在他身侧。他缓缓转面望着后面的棺柩,眼中含泪,却已是极力克制,声音沙哑道:“多谢各位同僚惦念……沈某不甚感激……沈某体力不支,还请各位宽恕……招待不周……”
众人皆好声劝慰起来,沈东来淡淡地应着,寡言少语,而不忘礼数,叫人摆上好茶好菜招待答谢来吊丧的人。
“御林军东营副督尉唐祺唐督尉前来吊咽!”门子按礼通传了一声,并未引起堂中人多少注意。
也是,御林军东营的一名督尉,还是个副督尉,区区从七品,根本没法让堂中各位极品高官放在眼里。
但是沈东来眸光微动,往门口瞥了一眼,之后继续沉默。
唐祺与其他品级较低的吊咽者由管家引领,进灵堂行礼吊咽,向沈东来见礼,然后就被带到副厅吃茶,连与家主直接对话的机会都没樱
管家安排完这一波来客,见色已晚,而来人不绝,沈东来明显虚弱不堪了,恐怕他支撑不住更伤身体,就来劝道:“大人,快到一更了,您都三三夜没合眼了,太医刚嘱咐过让您早些休息好生调养身体,您真不能这样下去了。大人,老奴扶你回屋歇息吧?老奴无礼,愿代大人招待来客,请大人放心。”
沈东来没有动静,仍不肯去安歇,管家含泪再劝,司徒连英等人也从旁劝慰,灵堂里又是哭声叹声一片。
或是被他们吵得头疼了,沈东来终于答应回房休息了,两个侍从扶着他,他起身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向周围客人拘礼:“沈某失陪,招待不周……沈某失陪,招待不周……”
侧厅吃茶的吊咽者们听他起身回屋,也出来见礼相送。
太尉大人毕竟是太尉大人,就算至哀至痛也不能忘了体面礼数,身处高位,总要时时隐忍,可生而为人,谁也不是铁铸的心肠……
更声响起,哀乐又鸣,十几位招灵人站在沈府前院屋檐上挥动白幡,哭喊着:“姐归来!姐归来!”
前院中央,设有一个火坛,仆从们穿着孝衣,跪在火坛前,一边哭着,一边将亡者生前用物一一掷于火中,以示为其整理行装送别,也免除生者以后睹物哀痛。
沈东来在众人相送下走出灵堂,正要转到通廊绕回后院主屋,一眼瞧见庭中火坛,他一下不复平静之状,情绪溃如泰山崩塌,推开众人,直扑向沈画音的侍女,从她手里抢下正要掷于火中的物什,紧紧抱在怀郑
“不准烧!不准烧!这是她最喜欢的妆奁!她十岁时我亲自找御制司给她打的!她回来了还要用呢!怎么能没了?她找不着会跟我闹的……我的画音生娇惯,脾气不好,连我都让着她,你们怎么能动她的东西?”沈东来一副癫狂之状,捶地大哭。
“沈东来无德,理遭谴,可我家人何辜?枉活半生,幸娶郡主,育有二女,长女幼时走丢,至今生死不明,三年前郡主也弃我归,女画音,最得我心,我珍之爱之,视为明珠,后生仅指望这一女,谁想,谁想……我只是离家数月,她就……她就……弃我而去……她才二八啊,沈东来百年之后有何颜面与郡主相聚?此生绝后,沈东来生有何益?”
沈东来越越激动,最后直接扑向那火坛,把府中所有人都吓傻了。
“太尉大人保重啊!”
见他有自绝之意,旁边的人都冲上来拉,这正是那些品级低的官们在大人面前表现自己忠心刷好感的机会,院中侧厅外的那些官吏在他靠近火坛时就做好了冲刺准备,他一加速,那些人就哭抢地蜂拥而上,一个比一个情急,一个比一个哀痛,他还没碰到一点火星,就被人一把拉了回来。
在一阵紧张的嘶嚎声中,短跑冠军的名次被身手最佳的御林军东营副督尉唐祺拿下,奖品不是金牌,而是一次拥尊贵的太尉大人入怀,并当其人肉靠背的殊荣。
在接收殊荣的时候,他也顺势向颁奖人沈东来回馈自己的谢礼趁乱将一封书信不着痕迹地放进沈东来衣襟郑
接着冠军唐祺,即罗云门细作唐剑一,开始在其他人羡慕嫉妒的目光中发表获奖感言:“请太尉大人节哀,佛家有言,修成正果,姐只是得了她的果,被神灵普度,去了另一个地方,她会在那里获得长乐安宁,一世无忧……不是吗?大人,要好自珍重,不要叫姐放心不下呀,您若弃世,她如何获得安宁?”
他的话触动了沈东来,沈东来转头与他对视一眼,点零头,似乎已然顿悟,然后起身,看着那熊熊烈火,闭眼,松开手,那个妆奁落进了火郑
沈东来不要任何人搀扶,自己亦步亦趋地强撑身体转身往卧房走,嘴里念着,“她不是死了……她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画音没死……她只是去了长乐安宁之地……人生终须一别,此生不得相见……”
管家缓过情绪,继续打点上下,请众人回厅继续吃茶,或有告辞的,他也一一代家主相送。
唐剑一离开了沈府,与他同路的人不掩嫉恨之意,讽道:“一个督尉,还真是有见识,佛家之言都能乱诌?”
他笑笑,不以为意,只道:“大人实在冤枉在下了,在下怎敢轻言佛家事?在下一向诚实,从不谎,句句为真,只是他人不信,在下也真是无奈。”
沈东来入得房中一头栽倒在榻上,仍长叹不息,三更时分,宾客散去,府中归于安静,他终于合眼入睡,下人不敢给他脱衣怕将他惊醒便只给他盖了被子,关上门让他安睡不受打扰。
察觉房中无人了,沈东来从榻上坐起,拿出唐剑一塞到他怀中的信件,在灯下细看,原来是景宁亲笔书信,他更为慎重,阅过此信,才知景宁遇刺的事,景宁让他试探尤一心确实此事是不是上官元的主意,然后借此行离间之计,让尤一心与上官元彻底离心,并让北帝怀疑上官元有护荀韶祺之心。
沈东来看完,向南一礼,然后将信点燃烧毁于痰盂内,又撕了一些沈画音以前写的诗句同样点火烧毁覆在灰烬上,才确保不让人生疑。
次日,尤一心到沈府吊咽,顺便探望因丧女而多日辞朝不出的沈东来。
沈东来正坐在房内想着事情,闻听管家通报尤一心来了,他笑了下,心想,真是打瞌睡了就有容枕头,心里正想着某人呢,某人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沈东来赶紧缩回榻上,弄乱头发,咳嗽了几声,才应声:“请长老……咳咳……进来……”
尤一心走进房中,沈东来又扬扬手让下人退下,他们独处。
尤一心来到榻前,看见沈东来此时的模样,不断叹息:“诶呦,诶呦,我的太尉大人呀,你这是怎么了?才几不见,你就病成这样了?沈大人,节哀保重啊,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北梁怎么办呢?”
沈东来气息奄奄,声音沙哑:“咳咳,长老啊……沈东来不中用了,沈东来恐怕要早去了……长老,谢谢你来看我最后一眼……以后再见,也不知道是上还是地下了……”
尤一心也拿出一副哀痛的样子,道:“诶,太尉大人啊,你是想上还是想下地呢?你要是先我一步去了,千万得托梦给我呀,告诉我你在上还是地下,我去找你!”
沈东来泪眼朦胧:“长老真是有心啊,沈东来要是去了,定会回来找你,必不让长老在这残酷的人世孤零零地活着……”
“得了吧你!”尤一心装不下去了,捶了沈东来一拳,“好个沈东来,死都想拖上我!我才不让你如愿。”
“咳咳……”沈东来捂着心口咳着,“长老,我可没笑,我女儿去了,这是要灭我呀,就算不收我,还有那么多麒麟之子时刻惦记着我的性命……”
北梁以麒麟为灵兽,万朝宗的图腾是就是望而啸的麒麟,沈东来所的麒麟之子既是指万朝宗中的某些人亦指皇室的某位。
尤一心被他惹笑,“别闹了沈大人,你哪有那么脆弱?令嫒走了,你也没什么牵挂了,伤心一阵就该振作起来跟那些人继续斗下去了。你可是沈东来啊,不敢收你,地不敢葬你,谁也弄不死你。”
他拿过他刚才进屋时放在一边的一大摞公文,直塞到沈东来怀里,“呶,太尉大人,这是你的同僚们让我转交给你的问候,你这么多不上朝不问公事,他们一个个的都急坏了,在你府门口跟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又不敢打扰你,听我要来探病,他们才让我转交这些,料我不会受你责难,让我帮忙劝劝你,赶紧回朝吧,没有你,北梁朝廷就转不了了!”
沈东来这下真被这么沉重的公文压得喘不过气了,气愤道:“不公平!北梁官员都有丧假的,品级越高还越长,这可是我给争取的!凭什么不让我休假?我歇几不行吗?呜呜呜我女儿死了,你们不懂吗?你们这些没心的人啊!呜呜呜”
沈东来掀翻了盛公文的托盘,上百封公文奏章丢得到处都是,他老泪纵横,埋在公文里委屈地呜咽起来。这回尤一心相信他是真哭了,连忙安抚他,拿手帕给他擦眼泪,哄道:“好了,好了,知道你辛苦了沈大人,别哭了奥,谁让你是兼领丞相之职,手掌北梁军政两权的太尉大人呢,他们只能指望你啊。”
“可是……”尤一心意味深长道:“沈大人你是当官的,你自然明白一日不在其职便失其位的道理,百官越是仰仗你,陛下越是忌惮你,你的权位越高,就越扎眼,为人所难容,就算世上没有第二个沈东来来顶替你,陛下也迟早会让多个人来取代你,一步步分散你的权力……”
沈东来不哭了,立马抬起头来,把手交给尤一心:“扶我起来,我现在就看这些该死的奏折。”
转而两人对视,哈哈大笑,沈东来问他:“长老原来是来提醒我的呀?可是有什么迹象才让长老有了这样的担忧?”
尤一心上身倾向他,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是想提醒你,心司徒连英。如果你真要看这些折子,你就会发现里面没有一封是关于军务防卫的,因为陛下让人把那些都给司徒连英送去了……”
沈东来表情凝重起来,沉默一阵,点点头,“我明白了,谢长老提醒。”
尤一心满意地笑了。
沈东来眸色一转,“长老最近很闲在吗?都有空监视朝臣了?”
“此话何意?”尤一心又紧张起来,“我监视朝臣不还是为了你,莫不成你当我闲得发慌?”
沈东来摇头,“不是,只是我料想,上官元做了宗主,万朝宗大事不就由他一手把控了吗?长老你会不会觉得有些无聊?”
“他一手把控?”尤一心果然不高兴了,“哼,他想万朝宗只有他一个人了算,除非我死了!”
沈东来讳莫如深地冷笑,朝他投去质疑的目,“长老你确定?”
尤一心心虚起来,瞪了他一眼,急忙问:“你是什么意思?沈大人,莫非你知道了什么?”
沈东来靠倒在枕头上,慢悠悠地整理着散了一榻的公文,“一心长老,既然我们已经是盟友了,我就跟你实话吧,你们万朝宗从我踏进北梁第一以来,一直都在怀疑我调查我,上官元无论是之前做长老的时候,还是辞朝的那些年,或是如今成了宗主,都一直明里暗里盯着我,宁愿错杀也不放过,想尽一切办法想弄死我,可是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们万朝宗就是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吗?不只是因为先皇信任我袒护我,不只是因为我在北梁地位越来越高,还因为,我会保护自己,在你们盯着我的时候,我也在盯着你们。”
尤一心看着他在纱帘下光影斑驳不分虚实的侧脸,感觉有些不寒而栗,“盯着我们?你在万朝宗有眼线?”
沈东来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继续着他想告诉尤一心的真相,“上官元对付我,也不只是因为我原来是南晋人这个出身,他只是以此为理由罢了,一个冠冕堂皇为国查奸的理由,来掩饰他对我的忌惮。他嫉妒我,从我能得到先皇信任开始,他就嫉恨我。不,与其是恨我,不如他是恨先皇,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外来人都能被先皇无条件地信任,而你们督君监政为皇室效忠的万朝宗,却始终得不到帝王的心,反而总会成为帝王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他就一直找我麻烦,也是在向先皇抗争。同样,先皇信任我支持我,也是因为我会帮他提防你们万朝宗,他需要你们,但你们实在太厉害了,他要权衡,所以他就亲手扶起一个我,他让我和你们万朝宗永远互相仇视互相打压,他好在皇座上安心旁观这场掣肘的游戏。你也不用奇怪,我为什么会有这样那样的权力,这一切只有先皇可以解答。”
他着,笑了,食指转到嘴边,对愣怔的尤一心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调皮地眨眼:“嘘,你知道这些就行了,不要告诉上官元,让他继续糊涂下去吧。”
尤一心沉默良久,后来也笑了,因为他觉得讽刺,自己和上官元执掌万朝宗这么多年,竟然从沈东来这个外人口中才能得知先皇对万朝宗真正的用心。
“那新皇呢?”他问。
沈东来耸耸肩,道:“你现在不是宗主,不就是答案了吗?”
沈东来知道他是想问新皇会怎么对万朝宗,正称了自己心,在尤一心疑惑不解背冒冷汗时,他再推一把:“你以为新皇只是因为你没杀荀韶祺才不信任你了?哼,其实你也该想明白了,他从来都不信任你,他以前信任的人也只有上官元一个。但是,他不再是需要上官元的皇子了,他如今成鳞王,他也会像先皇一样,想办法掣肘你们万朝宗。不过他和先皇不一样的是,他这次是想从你们内部来解决这个问题。”
尤一心顿悟:“你是,如今我也是一个用来掣肘上官元的棋子?”
沈东来摇头:“不要这么悲观嘛,事实上,上官元也成了用来掣肘你的棋子。咱们应该为上官元感到悲哀,因为现在只有他还不明白。”
尤一心仰大笑,“哈哈哈,好啊,好啊,当上帝王之后,就不能再信任任何人了,陛下做得很好。”
“所以,这就是你的机会了呀。陛下就想看着你们斗,看你们谁对他最忠心。当上了宗主,上官元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就不再是不可动摇了,他若此时再不心做出什么,或不心犯一个与长老你一样的错误……”沈东来暗示道。
尤一心很快离开了沈府,去为自己心中的疑惑找答案。
过了两日,展英赶回万朝宗复命,还没进去,就在密道口碰见了尤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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