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物,宝物,宝物去了哪里?”
“我都收好了,怎么会不见?”
“一定是你偷的!”
“你怎么也来了,存心不良!”
众人撕打起来。
“看看身旁,所谓宝物,不过是妖魔伎俩。”
白子画说得语重心长一句话,并没有冷却众人的痴妄。这些人,自然不是他的小骨。
“明明看在眼里、拿在手中的宝石……”
“他是骗子!他抢了我们的宝物!”
此刻同仇敌忾。白子画二人站在在众人拾柴愈发高涨的火焰中。
妖神说,世人根本不需要他们……
“师父,村民都不记得过往的刑律,不可下蓝溪。”花千骨还记得那个秩序井然的蓝溪村。蓝溪老人去世了,怎么乱成如此境地!忘记一个重要的人,能这样容易?
“不是真心理会了,记住亦会忘。”白子画不惊讶,却不是不痛心。
“我们现在做什么?”总不能用以前蓝溪老人的法子,对所有人用刑……
众人拥过来。却不能近身。
“果然是妖魔!”
纷纷拾起石头扔来,亦在身旁落下。
“快逃,不要被他们吃了!”有一人声音和双腿都在颤抖。
“这男子美貌,必是妖魔……”
可恶,师父不是人间凡姿,却怎么会是妖魔?你们心中藏污纳垢,看不清天上的星辰,却说水沟肮脏……
感到一阵眩晕,眼前人物模糊。只听到有人说话,如尖针在海水,海水感受不到暗哑的震动,却直扎入心中。
周身结界漫开。脑海里还有一线清晰,她如何能对凡人动手?
“这女子着恼了,赶紧跑。妖精是要吃人元神的,只有她身旁这样的魔王才禁得起……”
这样难听的话,她从未听过,也永远想像不出。羞恼的极限里裂开云宫的荒唐画面。
她何尝不是害苦师父……
师父在她头上一敲,不是往日爱抚。不能感受师父的情绪,她就昏了过去。
睁开眼睛看到深黑简陋的天花板,房中再无一物,只是窗户格外洁净,室内的黑色显得光明。
洁净光明的极致,还是坐在身旁的白衣人。
感受到她醒来,回过身来看着她,看得她低下头去。
“把药喝了。”仿佛因为空气太冷,感受不到声音的起伏。
浓黑的苦味,涩入心胆肝肺。
平时定然要叫一句“苦”的。今天只往下咽。像是平日可以和师父撒娇,可是此刻犯了错。
好不容易全咽下去了。浑身一阵抽搐,最后一口药终究压不住。师父白衣上玷污了一小块,像是梗在喉咙的石块。
“师父,对不起……”伸手要去擦拭,却被师父握住那只手。师父伸过袖子来抹去她唇边的药汁。看不到药汁又染上衣袖,却感到那只手深深地乏力。救众人辛劳,救她辛劳……
又感激,又心虚,又委屈。拉住师父的袖子就哭了起来。泪水中感到师父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抚过,是春风吹在霜雪尽处、小花含苞的枝头。
师父,对不起!对不起,这么多年,拖累你……你把我这个不祥之人,带回身边,守护在身边,我却总是让你受苦。蓝溪玉乱世,也是我一手埋下的祸患,师父还要独揽罪咎……不,不,不,什么都不要想了,师父这样待我,我只有倾尽全力。
泪水洗净,污浊泻尽。她重又安坐师父怀中,她知道师父还有话要说。
“你可知方才昏迷之因?”在一片温和之中,师父的话语严厉起来。
“弟子不知……弟子知道,是弟子之过……”小骨慌乱了言语。
“飞升是修成仙身的最后阶段。心中若有怨愤不能平释,必然经脉逆行,伤人伤己。是以妖魔说仙魔无别,亦非公正。恶念并不能修仙,虽亦有仙人不能善始善终……”
白子画说完后感到有些吃力。并不是新的道理,心情却变了。方才小骨被那些人辱骂,他也听不下了……修仙有了诸多情绪,是否也是不能善始善终?
小骨早就跪倒在榻上。
师父脸上表情不易读懂。但必然有愤怒。却未严加训责。
师父说不再罚了……不代表她犯错不用受罚。刚才经脉逆行,师父没少费心力救她,还守在床边,为她熬药。也歇息好了,惩罚不能再延宕。
那些凡人说她是妖魔,会损毁师父,是她一生的噩梦。在师父前她是凡泥尘垢……低头跪在师父身边,不敢看,不敢去碰师父纯白的衣襟。
师父无言。
张开口,只有气息进出。用力发出声音,才落得踏实:“师父,弟子知错。”
师父依旧不说话。看着自己,说不出是对什么的愤怒,如果是对世界,她就在这个世界的中心。这样的目光比怎样的刑罚都可怕。
“师父,弟子被凡人言语扰动,妄自动手,枉自修仙……弟子活该受指责,却难容他人指责师父……”小骨就在他眼皮下说话,却不敢看他一眼。
你容不下他人说为师,为师何尝容得下他人说你?枉我修行千年,却是和你一样不能定心。你一念一行,都发之于心,错而能改,对世人对师父都是无染无邪,我又如何能做得了你师父?
“师父,弟子下次再不敢了。师父恕罪!”
听到小骨在塌上重重磕头,宛若重杵捣在心头,那些情绪都散去了。赶紧抱她在怀中。
总要给她一个解释,给自己一个回答。即便不是最终的。
“小骨,世人既不能解,误解何其多样?既是修仙,凡人之言也只是考验之一。不可被扰乱,却须力求自心至行,无可指责。”师父仿佛是把话说完后才平息过来,安静地抱着她,梳理她发的手比发丝更温柔。
“谢谢师父!弟子记下了。弟子去阶前罚跪思过。”
小骨得了一个解答,欣喜要去领罚。可他并没有罚。
“小骨,重在领会,师父不是让你多受苦……”拉住她一只手不放。“何况在蓝溪,你要受的考验本来就多,不罚尽力之人。”
“谢师父宽宥!小骨心中并不能平,须是吃点苦头。师父若不罚,今次就不算是师父罚的。”松开他那只手。执意要去受罚,就如执意要留在他身边。
白子画啼笑皆非。什么是不算师父罚的,难道不算,你自罚师父便会好受?
“师父,”小骨说笑的语调又变得郑重,“小骨在师父身边,若不砥砺净化,绝难安然相随。师父说小骨长大了,不用师父明言惩教,小骨也会跟上师父的脚步。”
眼中明彩,郑重里真纯,真纯中欢喜。
由她罢。都要修行,诸多苦难磨练都免不了,主动承受总是更好。
只是,情之为情……既然是修行之考验,过不了这个考验,是否就是我之过错?
看不清妖魔面目,因此处是妖力渊薮。看不清情之深处的怨愤和强求,是否因为,这是修行之攻坚?
第一次,顺着思绪,在房中踱步。往日站立就可安。
斗室狭小,却因无人而敞落。
蓝溪老人的弟子近日应当能回来。他和小骨还要守在此处。此处村民更易受到诱惑,少不了要多些心力。还要再面对他们……而小骨还须加紧修行。
小骨……春寒阶凉,她还跪在门外……
小骨俯在阶上抄书。雪白的纸张和小手一起在风中颤抖,初春渐绿中她的衣裳凝聚更多春意。
纸上小骨的文字如冬日干净天空里的细木枝,清娟中几许天真。
看她所抄。会心一笑。
小骨却不是抄书,而是在写她自己的书:至善岂可消尽?天地以善立心,生民各取其份。何怨人不知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师父,小骨悟到一点!”落笔后欣喜地抬头看着师父。
“妖魔他们还是错了。向善,世人终须,无人不须。只是世人不知,或知而无力。修行只是更明心诚意,更竭力躬行。世人不能全知,对世人绝望和强求一样是罪过。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天知地知!”
最后一句“你知我之”未说出口。最重要的话,从来不曾说出,不用说出。
附注:
后汉书卷五十四杨震传:当之郡,道经昌邑,故所举荆州茂才王密为昌邑令,谒见,至夜怀金十斤以遗震。震曰:“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密曰:“暮夜无知者。”震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密愧而出。
论语学而:116: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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