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打量聂小倩坟冢。
她坟冢之上渐生杂草,多有秽物,可见已有一段时间无人打理。
他们来时,已经从街头巷尾之中听到了一切。
宁采臣看着她瘦削单薄、一动不动的背影,叹息:“聂小姐,有数位女郎都已经回去兰若寺了。我们是来接你的。”
张玉说:“如果你还有别的去处,别的想去的地方,我也可以送你去。”
聂小倩终于回过了身,她素白的脸颊上是一行血泪,那是鬼的眼泪。
鬼夜哭,声常凄厉比枭鸟。
但聂小倩流泪,却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只染赤素袖。
她说:“去别处又能去哪里呢?”
张玉说:“或许可以去投胎。”
聂小倩凄然一笑:“为鬼尚受人世之苦。况为人乎?三纲五常,三贞九烈,哪样不是为人所设?”
她向二人行礼:“小倩已绝人间之望,愿重为孤魂野鬼。请侠客拔生救苦,脱我于红尘,返我兰若寺。”
飘荡荡离却富贵乡,意沉沉辞别红尘路。
御剑行路自天空过,俯瞰人间,京师万家烟火,灯火点点。
天风泠泠,却从广袤大地上吹来四方垂泣之歌
那垂泣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富有贫。似鬼哭,若妖嚎。连京城中都依稀有和声。
小倩望见坟冢被掘、惊惶失措的聂家,却有解脱之感,听见哭声,喃喃说:“是谁在哭?”
张玉没有说话。
宁采臣说:“或许是受着苛捐杂税的人在哭也许是饥寒而死的鬼在哭也许是餐于乱世的妖在笑谁能分得清?”
倏尔离却万丈红尘,到了兰若寺中。
一群女鬼等候已久。
看见小倩,她们激动地迎了上去,打量她憔悴,抱头痛哭。
张玉问:“你们将来有什么打算?”
群鬼说:“我们已心灰意冷,只愿长居兰若寺,直到魂飞魄散日,落一个清净。”
张玉说:“但你们在这里不安全。现在妖物遍野,邪祟颇多。兰若寺地处荒僻,现在的幽静是暂时的,难保不会出现第二个树姥姥。”
女郎们黯然。她们知道,“燕大侠”说的半点没有错。
人间如此,九泉亦不得安。缩在一角寻求避世,又避得了多久?
有一个女鬼说:“我我还是想做人”
其他女鬼诘问:“做人如此之苦,尚不如鬼。你还想还阳做人?”
“可是做鬼一样飘零孤独。人类之热血,人类之肌理,难道不比枯骨强?你们难道就真的不想做人吗?”
众鬼皆叹。
聂小倩也叹息:“如果能做人,谁想做鬼?”
谁都想有尊严、不作牛马,挺起腰背做人。
但人想堂堂正正的做人尚且不可,何况是鬼?
小雪说:“都怪如今世道不好。可见是昏君佞臣当道。当今的王朝不好。”
女鬼当中有一个年纪最大的,她已经死了几百年了:“小雪,你说错了。我死后,世上已经变了几个朝代。再怎么英明神武的开始,总逃不过沦落为妖嚎鬼哭的末世。朝朝代代,年年月月,何曾有我们能做人的世界?”
养在鬼中的小孩子不明世事,只看张玉高来高去,又见养母们落泪悲伤,便天真地问张玉:“大侠,你能耐这么高超,一定是神仙。神仙居地,有没有人人都活得好好,我们能做人的世界?”
张玉张了张口,想了想,又默然。
就算是现实世界,寰宇也有太多人类没有尊严的社会。
即使是当代中国,也有许多苦人儿。
她不撒谎,因此唯有沉默。
这时代替她开口的却是“宁采臣”。
他忽然说:“有。有这样的世界,而且不在天上,就在人间。”
小孩听了很高兴:“在哪里?我们可以去吗?”
不少女鬼闻言也都投来了眼光。
连聂小倩也含期待。
注意到她的期待,宁采臣心中一动,微微沉吟:“你们等等。”
他从包裹里取出笔墨纸砚,蘸了蘸墨水,当即就在兰若寺空白的墙上涂画起来。
这一画就是一夜。
等到第二天,黎明将至,天空晨光微露时,他搁下笔,画完了。
宁采臣在一面墙上,用墨绘出了一个美轮美奂的世界,山水依依,殿阁重重,非复人世。
他画到最后一笔时,属于“燕赤霞”的那柄宝剑忽然嗡嗡作响,从张玉背上飞出剑鞘,化作流光,注入了笔中。
就在流光注入笔中的这一刻,宁采臣落下了最后一笔。
原本用墨绘出来的场景是黑白的,笔尖忽有霞光晕开,然后整面墙上的画都染上了色彩,画中的清水潺潺而流,青山上惊飞林鸟,树上果实无分季节而生,累累被风摇动。重重殿阁间转出狸奴,对着画外喵喵直叫,有垂髫的孩童嬉笑追逐狸奴。
这幅画,活了。
众鬼惊之。
“宁采臣”凝视画作片刻,掷笔:“你们试试看进入画里。”
小雪试探地摸了摸墙上的画,呼呼,她的身影消失了。然后出现在了画中,她变成了画中天女,正惊异地站在殿阁中,四下展望。
过了一会,她探出身体,兴奋而惊喜地连连招手:“你们来看看啊!”
其他女鬼依言触壁,居然也都进入了画中。
她们对画中世界十分满意,非常高兴。
聂小倩不敢置信:“宁先生,您这是”
“宁采臣”笑了笑:“你不是说想做人吗?你们说的那样的世界,还在将来之世。但画中世界没有尘世之苦,没有三纲五常,没有饥寒交迫,没有苛捐杂税,稍拟将来之世。你们如果愿意,可以居住其中,自作主人,以待将来。可以不做鬼、做人,作不被欺凌的人。”
聂小倩抚摸画壁:“做人将来将来何其遥远。君子,你说的那个世界,要多久才会到来?”
“宁采臣”道:“它必将到来。但我不知道它何时到来。二十年,五十年,一生。尽我所能,倾我所有,至死方休。”
聂小倩忽然笑了,从相遇以来,这是一向寡欢的小倩,最灿若朝霞,也是最真挚的笑容,看得宁采臣都心头微动。
聂小倩说:“我道君子当日斋中拒我柔情满腔,好一副是铁石心肠。却原来你才是心地最软的那一个。”
她说:“感燕大侠侠义,谢君子高德。小倩无以为报。君子既愿许将来诺,小倩便愿舍此生心。”
话音刚落,下一刻,兰若寺中的一切忽然定格了,天地波纹一荡。
聂小倩在画壁前消失不见,两片碎片飘飘然落了下来。
一片落在张玉手中,一片落在宁采臣手里。
正是文本碎片。
一片上写着聂小倩,一片写着画壁。
“宁采臣”的书生外貌逐渐褪去,他接住了碎片,推了推眼镜,对张玉笑了笑,眼中一片清明:
“小玉,你看,碎片拿到了。”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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