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

园中小池蛙鸣风吹竹林簌簌,如幽咽之声。

聂小倩缓步出坟台,倚竹怅然凝望聂家。

已过三更天聂府犹灯火通明。

聂家的宅子虽然也是官宦所在的区域,但聂家到底不是什么大族所以房子濒临京郊。

但也有地方宽阔的好处,自家宅院连楼栋还能圈了京郊一块空地以作自家后园。

自从燕赤霞、宁采臣送还了聂小倩的尸骨聂家人很是感激,又举家商量如今世道不平,京郊都时有流民。如果迁葬聂小倩于郊野只怕女魂受到打搅。

商量之下不避忌讳,干脆将聂小倩移葬自家后园的一角,以便时时看顾。

后园幽静,面积广阔中值一片竹林,间有桃、梅之花。其中还有陈设干净的小屋、石桌石凳家具俱全,以供主人小憩。

聂小倩坟冢迁其中,坟前终岁都有青青竹春来桃花冬来梅。时而有家人来祭拜扫洒。每逢月夜,她或可化身而出,与亲人一叙别情。

如此正应了宁采臣说的“葬于家外不见犯于妖物,亲友歌哭相闻”之语。

刚开始,聂小倩十分高兴。

她自死后,离家已经十年,颠沛流离,受尽贱役驱使之苦。

如今枯骨得自由,日依新坟,夜步竹林,抬头见月,远望是家中烛火。还能时不时去拜诣父母,闲话子侄。

虽身为九泉之鬼,却慰以人世烟火,还有什么不满足?

但,时日稍长,聂家的这桩奇闻就传了出去。

死去十年的女儿以鬼身重归聂家,容貌娇艳绝伦,观之一如生人。与人一宅,丝毫不犯。

奇闻轰动一时,引来了京中上上下下的好奇。

人间娇艳女子时时有,现身的美丽鬼物却难见。

携礼拜访聂家的人络绎不绝,颇有顾左右而言他者,实则就是奔着聂小倩来,想见一见这妖娇鬼物,满足好奇心。

刚开始聂家人坚口拒绝。

但上门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权贵、王孙贵族。动一动手指头就能给聂家带来好处或者祸事。

无可奈何,她哥哥,当家的聂老爷只得松了口,让几位门第最高的贵人躲在自家园中,趁夜窥视。

夜深,月上中天,坟墓白烟袅袅,聂小倩在烟中华妆而出,月下素帛银裙,凛然高洁,不似鬼,倒翩翩如仙。

窥视者尽目瞪口呆,流连忘返,声响惊动了她。

她嗔怒而去,复归坟冢。

但绝色美名就此传出,于是,登门者更加摩肩擦踵,都欲一睹芳鬼。

聂小倩不堪其扰,忧虑遂深,对老父母说:“女儿生时藏闺中,父母兄长视同掌上珠。女儿死后,莫非贱我为鬼,所以视同草木,展览于人,以交权贵?人多口杂,恐招家祸,望止祸也。”

老父母深感悲伤,劝聂老爷辞客。

聂老爷也深惭愧,自此闭门不开。但为时已晚。

拜诣聂府者中,有王侯之子。

公子爱慕小倩容貌,但因聂府闭门谢客、小倩深藏坟穴,不得相见,而相思成疾。

其中有一王侯好客,麾下多门客,门客中有一游方者。

见公子缠绵病榻,相思成疾,王侯遍招医家。

游方者也粗通医术,为公子闻问诊治,得知公子心系聂家艳鬼名小倩者。

游方士大惊,细诘小倩容貌,说:“此非兰若寺之聂小倩乎?”

王侯感到惊奇:这游方士难道也认识聂小倩?

游方士说:“郊有兰若寺,寺中曾有白杨大树,年久成妖,自名树姥姥。树姥姥喜食生人,吃空了兰若寺之后犹不足,掳掠四方艳鬼至兰若寺,使艳鬼为其引诱生人,招待四方妖物,实为鬼娼。聂小倩即艳鬼之魁,艳名传于妖鬼。在下曾过兰若寺,也闻聂小倩之名。原来这艳鬼之魁,竟是聂家故千金。”

王侯听说,四方打听有妖术者,果然如游方士所说。

便奇之而贱之小倩。

为活公子性命,王侯遂令聂府送出小倩,与公子结一晌之欢,以解相思。

聂家拒绝了。

王侯为着面子,明面上没有强迫。

但没过几天,就有一群泼皮无赖堵了聂家门,对着聂家破口大骂:“鬼娼之女,鼠、狼、猪狗都可同塌,如今得侍公子,竟敢腆颜相拒!抬什么身价!”

嗓门响亮,街坊相闻。

如此堵了三天门,骂了三天,聂小倩过去在兰若寺的经历就在京城官宦书香之家中传遍。

聂小倩虽然是鬼,但既然有形有貌,能说能动,那在人们心中,鬼与人又有什么区别?

九泉之下,也难逃三纲五常、三贞九烈之罪。

没多久,有一天,聂家忽然上门了客人。

当晚,聂家的几个侄女的闺房里爆发出了凄惨哭声。

她们的亲事被退了。

聂小倩潜身窗下,听到她的侄女们一边哭,一边说:“如果她没有回来就好了。如果人死了,不要变成鬼就好了。为什么变成鬼还能动,为什么还能笑!如果只是一抔黄土一副残骨,至少不会惹出这滔天大祸!”

她离家之时,侄女们才三四岁,如今已亭亭玉立。

兄嫂千恩百爱,挑选了门风家世俱佳的如意郎君,为女儿谋划前程。

可如今佳婿成泡影,爱侣如梦幻。

再想谋划婚姻,那些好门第,恐怕也难接受鬼娼之家出来的女儿。

想到昔年离家时,侄女们脸颊白嫩,牵衣附膝的模样,再听她们如今声声哭,小倩只得黯然而去。

大哥因之避而不见,爱子心切的大嫂也因之忧思成疾,卧病在床,整日以泪洗面。

下仆扫洒后园时,也不再用心,时而窃窃私语,含沙射影:“家中不以鬼相远,鬼却为人招祸!”

传闻愈演愈烈,渐渐沦为京中贩夫走卒都知道的饭后笑谈。

因后院濒临京郊,看守不严,时不时会有一些好奇心强的小孩子进来,跑到她坟墓前扔石头、吐痰。

更有那听说聂小倩美貌过人的好事的轻浮男子,带了几柱香火,过园,跑到坟前问:几柱香一夜?

家中婢女仆从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独居之鬼,虽然名义上是主人,岂比得上聂府的真正的主人?

如此日夜相扰,聂家不堪其扰,聂老爷已起迁坟之心,打算找个偏僻地方,远远地重葬小倩。老父母也默许了。

聂小倩倚竹相望,知道这一夜的灯火通明,正是他们在决定她的去向。

她可以去听。

她可以去争。

她可以去闹。

她可以使聂家日夜闻鬼哭,不得安枕。

她已经是死人,还有什么怕的?

但飘飘的轻薄鬼身,这一刻重逾千斤。

她寸步也迈不出。

聂小倩怔怔地看着亮着灯火的府邸。

她听到了身后竹林的沙沙作响,风起,有二人悄然落在竹林之中、她的坟冢前。

她没有回头,只痴痴而怅然地望着府中人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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