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轻舟大笑而归,一地竹影无风摇摆,柔而坚定,零落而不凄绝。一场小雨迅猛地来又急行而去,银丝化开了夜色,星星点点地缀在夜空里细密地织成了一张网。
临衍迎着雨水而出,眼前豁然开朗,原来自己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那片芦苇地里。永夜浓黑,星河明淡,微光汇聚成海,仿佛压了满船的浮梦。他在芦苇地的浮光中穿行不到片刻又听到了许多声音。
此声窃窃,贴在他的耳边不疾不徐地诉说。他听到了许多人的乐与哀,许多的夙愿、遗憾与未曾来得及言说出口的秘事。
素闻长河之中得以窥见众生,却不想众生也是一个一个的故事,即便时光穿梭再是迅疾,山河铺得再远,一个一个的故事依然凝聚成了一片又一片的微光。
他看到了玉娆,顾昭与云缨。白茫茫的棺椁与帐蔓铺成一条归去的路,临衍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自己究竟踏足在归去与来时的哪一条边界上。
死亡如一场漫长的凌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竟觉得来与去都没甚区别。
“你可知自己为何看见了陆轻舟?”
临衍听到身后有人唤他。
他闻声呆立当场,浑身巨震,那人又道:“非是你想见他,乃是他想见你。不单是他,我也想见一见你。”
他回过头,只见一人由芦苇地中坦坦走了过来。那人一身白华,剑眉星目,高冠束发,身如芝兰玉树。
他的眉目温和,眸色清亮,见了临衍,浅浅笑了笑。他的笑意如春山雪霁,柔而坚定,强盛而不煊赫。
他的盛名之中有家国的忠勇与一腔热忱,也有千万人的揣测与说不清道不明的窥探。
他克明俊德,一生磊落,除留了个临衍这不肖后人外,他本该持身清正,厚德载物。
临衍张了张口,险些落下泪。
“师父。”
庄别桥未曾来得及教导他许多事,诸如他的处事之道,他的一身精纯武学与谋事之能。临衍对他的记忆凝结成了断潮崖下的铺开的绿意与不绝的水声,除此之外,除了年少时自己临的那些圣人之辞,细细算来,庄别桥留给他的东西实则少之又少。
但当他步入长河之后,他忽然记起了庄别桥将他抱在膝头,他手把手教他习字与雕木鸟的情形。
“为师一直未曾告诉过你,你的所做所谋已远超出我的预计。即便我是你,以我只能也不见得能比你强上多少。你的君子之道修得比我好。”
临衍闻言,眼眶微红,不由自主朝那白衣道人的残影跪下身,磕了三个头。
“弟子不肖,未曾将师尊之英名扬名四海便……!”
“什么英名不英名的,我都死了这许多年,你怎么还记着这些虚物。”庄别桥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肩。
他的手很凉,凉得仿佛在长河之水中浸泡了数百年之久。
临衍心头大震,一念二人参商永隔,而与他参商永隔之人又何止他的师父,他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
庄别桥道:“前事休说,你生魂初入此境,在此间待久了也于你的魂火有损。我只告诉你几件事。其一,除季蘅之外,你还需得留意朱庸。此人虽未曾做过大恶,但庸人有时比恶人更为难防。至于薛湛……”他顿了顿,道:“人各有志,我虽与他不算熟识,但人心最是复杂难解,各人所在意的事情连各人自己都未曾想得明白。倘若你二人还有机会碰面……”
“陆前辈命丧他手,徒儿定不会轻饶他!”
庄别桥叹了口气,道:“也罢,你有你的抉择,我早离你多年,再规劝你莫要记仇也实在对你不公平。记仇也好,人活一世总该有些许念想,待你日后再想起来这些事,总也得有些事情可以同你的后辈讲。”
临衍不料他竟这般劝诫他,一时红了眼,低下头,道:“弟子不肖。”
“这又有何不肖之说?”庄别桥道:“你有你的想法与爱恨,这是好事。我总不能事事干预你。”
他憋了千言万语的困惑仿佛寻到了一个出口,又仿佛被他放置到了更为复杂的迷宫里。
于他而言,庄别桥不单是忍冬林木屋里的一块碑与故纸堆里的一个盛名。他曾是临衍行事的明灯与茫然时的一点孤火,是承载他君子之德的神圣的容器。
他自小便在山石道人的盛名与虚影之下彳亍独行,而今再转头去看,自己所走的路早已同庄别桥的大道大不相同,而这承载了他君子之德的容器也早扭曲幻化成了不知所云的形状。
“你有你的路,不必事事念着我。”庄别桥道:“说来惭愧,你我虽师徒一场,我也未曾教授过你什么事。而今你早已长成了顶天立地之人,于情于理,我的一番教诲也甚是陈腐,你想听则听,不愿听也罢。”
“师父请说。”
临衍有时会想,倘若自己未曾谨小慎微地追逐庄别桥的影子,他又会成长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倘若没有后山的一块碑与天下的悠悠之口,他又会否活得更为尽心随性,畅快而自由,而完整?
“你内质清正,心怀仁善,无论我在不在你的身边,这都是你的本性。我从不忧心你的正邪之念,但我确实担忧一事。”
庄别桥将临衍拉了起来,二人在芦苇岸边对坐,繁星似水,星辰与夜色摇摇欲坠。
“你心里的枷锁太甚,这枷锁并非其余人之议论与口舌,而是你给自己种下的一道屏障。照说这是好事,人活一世,多多少少总该有所敬畏。但你年纪尚轻,小小年纪便承担了他人太多的期许。细想起来,你的年少时光还未曾享受过多少畅快与乐趣,此事原是我的错。”
临衍闻言,喉头一窒,眼看就要起身再拜。
庄别桥失笑,一面忙按着他的肩,道:“你合该再自由再畅快些。况且”他将临衍细细打量了一番。
临衍早已不似庄别桥膝上的三尺幼童,他的眉间与轮廓也早已褪去了青涩,他的肌肉舒展,性子越发沉稳,如一颗灼灼向阳的参天大树。
他将锋芒埋在了心里,怒气悬置在了剑上。也正因如此,临衍虽未曾长成庄别桥所期望的模样,但他到底长成了他原本的模样。
“你是个聪明孩子。所谓匡扶天下正道,不是一直做最正确的事,而是在千万个迫不得已的选择之中,莫作恶,莫要伤人性命。这世上的聪明人太多,道理也太多,我沉浮在人间之世百年有余,不敢说自己懂对错,知人心,但唯独有一件事,我坚信不疑。”
“莫作恶,”庄别桥道:“莫轻易伤人性命。妖也好,修道者也好,生命来之不易,你既手握利剑,合该心怀慈悲。这是世上最容易之事,也是最困难的事情尤其当你手握权势,手握力量的时候。克制,明德,兼爱。这是我教给你唯一,也是最重要的东西。”
临衍站起身,撩起衣摆,慎重地朝庄别桥拜了三拜。
“弟子,谨记。”
庄别桥点了点头。
“你是否挂着天枢门的名头,是否是仙门中人都没有关系。我门的薪火不在名,在心。”
临衍微闭上眼。和风温凉,芦苇招摇,触目尽是萧瑟与死,生者的魂火挂在天上,星辰仿佛近在咫尺,天地一片澄澈。
那是饱经淬炼与叩问之后,经历了风雨洗礼之后的赤忱与旷达,与未经雕琢的纯粹又有许多不同。
“弟子,谢过师尊。”
庄别桥摸了摸他的头,恰如儿时一样。
“你合该更自由些。这世上的流浊已经足够多,赎罪之人也不缺你一个,尽心而……宽恕自己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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