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衍”笑了笑。他平日少笑,便是笑也如三月春柳般温润,断不似而今这般狠厉与丧心病狂。

他右手轻抚着云栖月的脸颊,由她的眉间一路蜿蜒到嘴角,他指尖划过的地方如一道野火蔓延。

“你既有胆子与人里应外合,你猜我敢不敢?”

二人在天枢门时曾有过几面之缘。那时云栖月还是天枢门占星台长老云缨,妖界王储尚是天枢门首座弟子临衍。临衍对她叛出师门之举痛心疾首,但他觉得她断不该如此……受此折辱。

他曾听她在后山忍冬林中吹笛,那时正值隆冬,日头不比如今深寒。云缨权以为后山无人,遂放开了心怀,畅快地吹了一首故园之曲。

此夜曲中闻折柳,临衍悄声听了片刻,不便打扰,径自离去。他从未听她谈过她的故园,她在门中时脾气不好,极少同他人掰扯。

临衍不知她对故园的渴念竟这般深沉,悠远入海,丝丝缕缕,绕梁不绝。

吹笛一事太小,甚是不值一提。想来云栖月自己早已忘却,但临衍却记得极为深刻。恰如忍冬林的小屋与绵密的雨,稀稀疏疏朝天而生长的树林与一汪看不见边际的湖,潮湿阴郁,死气同生命力凝聚在了一起。

“你姐姐为了救你,什么都可以不要,甚至甘愿代替宗晅做我的傀儡。”

临衍听得“傀儡”二字,心下一窒,旋即恍然大悟。是了,季蘅占据他的身体之后为免九部心存疑虑,生生将他的生父褫夺了意识,拘禁在了无欢殿河底的结界之中。

宗晅成了季蘅的傀儡,夜歌则早在数十年前就已臣服在宗晅的手中。

“你为了你部的大业不惜被放逐仙门几十年,而今也是为着你部大业,你折在了我的手中。你倒不如你的姐姐,她所思所虑皆为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既成了行尸走肉,她唯一的盼念便只剩下了你。”

云栖月知道他在以此折磨自己。这种折磨比之折磨更令她肝肠寸断,她的家国不存,族人埋骨他乡,她沦为了胜者的阶下囚。而胜利者心怀愤恨,他的一腔怒意都砸在了她的身上。

“东黎部勇者十死一生,活下来的俘虏也被押解在王城地牢之中……”

“你是不是想问我虞广陵的下落?”云栖月冷笑道。

眼看着联军战败,虞广陵在左重寒的掩护下一路往南奔逃,王城卫队一路追杀至星垂野后陡然失了她的消息。有传闻说这东黎部唯一的继任者已经殒命,又有人说她趁机逃往了人间世。

众说纷纭,不一而足,但无论其余之人如何编排,但凡她还活着,东黎部、联军与王室的血仇便有人能够记着。

“这个么……”季蘅道:“没甚所谓。无论她生也好死也好,无论妖界之主的位置落到谁的头上,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所言不假。季蘅既有本事将宗晅制成活傀儡,扶植谁登上王位都没甚分别。云栖月冷笑一声,道:“那你是不是快要死了?”

她所言倒有半分真实。季蘅的魂火为长明灯重创,他虽占着临衍的身躯虽不曾露切,但云栖月知晓内情。季蘅已不复他看上去这般强横。

“你专程留我,既不是为了逼问我族人的下落那便是为了引蛇出洞。怎么,你觉得九殿下会不惜冒险来救我么?你是否对我们的交情太过自信?”

“……我倒不曾指望她来救你,”季蘅道:“但凡任何让她伤心欲绝的事情,我都十分乐意去完成。”

他朝水牢下挥了挥手。皇城卫兵押来一个满脸血污之人,云栖月看了片刻,怆然笑出声。

这人便是那曾被她以美色勾引的鹿山部掌军之人。她表面上不动如风,连日的滴水未进与拷打已经挫伤了她所有的体面与锐气,便再有何滔天怒火,此时她却实在没有力气张口怒骂。

“我的一位盟友教了我些新鲜手段。诸如杀人诛心,蛇打七寸。我猜,除了那些埋骨的东黎部将士与出逃的虞广陵公主,现在能让你诛心的便只有这事了。”

他长袖一挥,那满脸血污,不着寸缕的男人便被他凌空擒到了石台子上。

“他被喂了些小玩意。”

云栖月挑了挑眉。

“倘若他乏了,死了,外头还有数以万计的俘虏等着。素闻你云栖月艳名远播,我为你安排的这一个死法,岂不是正如你意?”

他满怀怒火,怒意滔天,既是为他撕裂了的魂火和不存的身躯,也是为了盎然的人世与生机勃勃的、鲜活的生命。他想毁灭她,撕开她的体面,毁灭那些纵情享乐的灵魂。

“扒了她的衣服。”

临衍心怀不忍,眼睁睁看着昔日天枢门云缨长老满身血污,玉体横陈。

她躺在地板上静静地望着天,天顶上漏下一束光。这光让她想起岐山的细雪与纯善的、未经雕琢的一片白。

一滴泪顺着她的眼角躺了下来,泪水和了血,润湿了她沾血的发髻又消弭无踪。世人皆将她视作浮尸一样的一副艳骨与一具可供玩乐的身躯,但临衍隐隐觉得,她所心怀的妖界黎民同他所心怀的人间世的苍生本无甚不同。

她是一个战士,一个殉道者。她本该一面高唱着金龟换酒,相与醉沧洲,一边在梅边柳下吹一曲故园旧歌。

“……你真有意思,”云栖月偏过头,笑得十分开怀道:“你觉得这能羞辱到我么?”

季蘅背过身,又听云栖月轻声道:“为何你们都觉得,上了我便是羞辱了我?”

季蘅刚走到石台边缘,却听身后传来铁链震荡的巨响之声!他回过头,只见云栖月高仰着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她脚踝与手臂上的铁链被她生生震开了数道裂痕,她的嘴角沁出鲜血,她笑得十分心灾乐祸,一如重获自由的飞鸟。

临衍心头大骇,拼了命地想救她。她方才运起周身内息,陡然震开了漆铜链子的束缚,也因此震裂了她的五脏六腑。

细细的血流顺着她的眼角和耳廓中流了下来,临衍想去拉她,他的身躯却违背了他的意愿,直盯着她退了几步。

“……当真浪费,”季蘅道:“即便你因此自尽,你的尸首也可以被我用来……”

“请便,”云栖月道:“无妨。”

她的决绝令他心生恼怒,心怀愤恨,也甚感无力。

世间皆是以身抗命之人,她拼死换来的些许自由又有何意思?而他如履薄冰,蝇营狗苟,从老天爷眼皮子底下换来的一幅没有身躯的魂火又有何意思?

一道煞气当胸而过,季蘅聚力在手,狠狠又朝云栖月挥了一掌。

铜链断了两条,还有一条颤巍巍地挂在她的胳膊上。

“本就是个婊/子,你还要为了贞烈而死么?”

云栖月长呕出一口鲜血。她扬天长笑数声,其声凄厉,那笑意却十分畅快:“我的贞烈?我的贞烈便是我不愿意啊。”

又一道煞气当胸而过,临衍不由自主一掌挥出。他看到了云栖月的魂火归于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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