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葫芦被一朵幽蓝色莲花卷着越飘越远,越兰亭与白臻站在一个四方水池的岸边石阶上相顾无言。也便是在这个时候,临衍感到了一股凉意。

不同于出入鬼蜮时四面八方扑面而来的凉与压迫之感,也不同于第一次入此长河之源时的默默温凉。仿佛一股冷风由四肢百骸之中倒灌而入,他在觉出冷意之前首先感到了一股坠落之感。

他觉得自己仿佛飘在云端,城池与山海与他遥隔着一个世界,人间世的灯火与烟尘俱浮在另一个世界之中可望而不可即。

他伸出手虚抓了一把,几缕浮光与流水在他的掌间晕开,他讶然盯着掌心看了片刻,直至水流褪去,迎面却照来了一束光。

光的尽头是一座水牢。

“你如何……胆敢让孤放了你?”

临衍听到自己胸腔之中传来的闷响,而自己此时正置身于水牢中浮空的石台上,他的跟前跪了一个身着白衣之人。

他感觉到自己抓住了那人的头发,临衍心头大骇,茫然四顾,但他的身体仿佛不由控制一般扯着她的头发越收越紧。

“云栖月……你当真胆大包天!”

临衍吓了一跳。

他看到云栖月抬起了头。这张曾在占星台上俯视众生的面孔早零落得不成样子,她的衣衫大敞,脸颊上一抹血迹未干,而脖子上的几丝鲜血正顺着她如玉的皮肤往下淌。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顺着她的脸颊与脖子往下滑。

怎可如此荒唐!

“……当真荒唐,我在嘉临江上曾饶你一命,本以为你早已看清了自己的本事与当下的形势。”

石台下是奔流的无垠之水,石台在水面上浮空,水牢四周铜墙铁壁,雕金龙首镶嵌在圆柱状的水牢内壁之上,二十四个龙首的口中都衔了铜链子。三条链子绑着云栖月的腿,另有一条绑着她的胳膊。

云栖月笑了笑,道:“所以呢?你将战乱引到我妖界九部之中,挑动各族为你流血卖命,而你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令我妖界分崩离析,黎民饥寒……你何其无耻!”

临衍感觉到了一股愤怒。这种情形十分诡谲,仿佛这滔天怒海不属于他,又仿佛愤怒之余他有了另一重的感观,这一重感观在驱动他做着自己百般不愿、百般不可认同之事。

他曾手染杀戮,令得白骨成山,但这其间没有一件是他所求所愿,也没有一件事可以由他抗拒。

他想起了许久前在小寒山上做的那一个梦,宗晅在大婚上一朝屠尽了许多人,而他仿佛栖身在宗晅的身体里不辨日月,不辨是非黑白。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成了怒火的容器。他对眼前这天枢门叛党与昔日长老心生怜悯,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掐住了她的秀弱的脖子。

“好,好,甚好,”他道:“你们都是以身抗命之人,当真是可歌可泣。即便是你,在仙门里屠戮了这么多的人,你竟也配得上辱骂我?”

临衍闻言大惊。是了,当他被一股凉意包裹挤压的时候,他看到了许多事。

诸如自己与宗晅一战后成了妖界的储君,诸如自己在孤逢山上以铁血手段收服了宗晅旧部与九部旧党。他将异见者的人头割了下来,又在一个夜宴之上逼迫叛党对着自己已逝的亲者残躯为自己效忠。

效忠者的结局与叛党并无多大分别。他杀了许多人,其间有老幼病残,有无辜者,也有他曾与之一战的妖界将士。

他看到了那些人归去的魂火。妖族之人的魂火归去之时,长河璀璨,光芒流转,那浮星万顷之象同人间世的一场鏖战并无甚分别。

漫天萤火飘上了夜空,低低的管弦之声与靡靡的调笑声回荡在皇城上空,丝竹管弦成了亡者的镇魂曲,舞女的琴音成了他们归去的战歌。

鼓点响彻到了五更天,直至星河破晓,王殿前的莲花池中亦如霞光一般溶开一片胭脂红,鼓声歇了片刻,终于有人痛哭出声。

妖界素来炎热,那日却异乎寻常地飘了一阵瓢泼的冷雨。

他看到自己在孤逢山的神庙之中引九部结盟,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整个人间之世成了他的狩猎场。

他看到并州的大旱与琼州的滔天巨浪,水流淹没了大片的农田,流民失了故乡,不得已只能魂归长河。

他看到长河中的星茫流转,众生百态,江河湖海,四时更迭,血流与繁花,歌声与杀戮。

他不知自己为何悲戚,为何心怀仁念,仁念的另一头又为何联通着滔天的怒火。有万物之繁盛,之生机盎然,因何可怒,为何而愤怒?

而后便是登临台上的黑云压城,甲光向日,凌冽的朔风与战鼓之声混作一团。漫天寒白之中,万千将士齐声高呵“吾王武运昌隆”。其声响遏行云,令山河震啸。

有何昌隆,有何武运,谁又是吾王?

“除恶务尽,对于我族叛党,无需留有情面。”

越发清晰的记忆浮现在与越兰亭一战以后。越兰亭仰面跳入了孤逢山断崖的茫茫雾海,他身受重伤,恼羞成怒,一路手持碎魂杀下了山。

皇城守卫见了他,纷纷士气大振九部贵族见他则心惊胆战。他效仿宗晅,生生将自己的婚礼又变成了一场屠杀。

他从未见过这般凄艳的春色。彭泽河畔已有绿意新枝,孤逢山下薄薄的白雪也已有化开的征兆,但当数以万计的浮尸与断肢,魂火于野火咆哮着碾压净了漫山春华之后,春也成了奢侈的罪恶。

这场战争没有获益之人,东黎部引领的联军近乎全灭,鹿山部带来的援军被围堵在彭泽湖畔鏖战了数日,死伤不可胜数。

叛军与守城者一同被埋骨在了孤逢山的大雪之中。凡此种种都仿佛是另一个红尘中的事,罪恶既是他的罪恶,又仿佛同他毫无关联。

战士九死一生,数以万计的魂火归了长河。一场大雨铺天盖地撒了下来,血水与泥水霎时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站在雨中不辨黑夜与天光,江海与时光仿佛凝聚成了一个点。这种感觉十分玄妙,临衍既可以看见血战后的断壁残垣与雪下的污泥翻着断肢,他也听到了魂归时的歌声。

这歌声与他在鬼蜮万魂归宁之日鬼差的吟唱声相差无几,原来任谁的魂火消逝,引魂者的低吟都一视同仁地绵软而柔和。

“你的姐姐苦苦求我留你一条性命……”

临衍看到了云栖月,又仿佛看见了许多事,错过了更多的事。他想救她,他为自己沾满了杀戮的双手而痛心疾首。

他的身躯却不为所动,紧握着云栖月的脖子,仿佛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落水的囚鸟。

囚鸟。世间万物在季蘅的眼中都是囚鸟,都是他们的一个物件与玩意。临衍与季蘅共享一具身躯,他窥见了季蘅的记忆与那记忆之外的、他寄身过的许多功勋卓著之人。诸如宗晅,诸如淮安王。

玉娆是宗晅的囚鸟,天下万民都是淮安王的囚鸟。

这让临衍心怀愤怒,痛心疾首。

“……她为了救你,不惜将东黎部的布兵与虞广陵逃命的路都告知于我。当真可惜,五部联军九死一生,这偌大的王城里,恐怕只有你一人心系着妖界的存亡生死……”

“你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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