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连城一番辗转颠往祁门镇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月。他左思右想,越想越发惴惴不安。他于是便趁着和风细雨的夜色偷偷溜出了白帝城,一路溜到雍州方才长舒一口气。
雍州距岐山不远,当肖连城孤身一人重新踏足岐山故土时,他感觉此间据他离开之时仿佛已间隔了好几百年。
凌霄阁并未对这有名无实的天枢门首座弟子之失踪有何反应,事实上,自肖卿身陷崇山幻境,沐芳独掌天枢门大权之后,他小辈弟子的生与死,喜与乐都不再有人关心。
他起先还觉得首座弟子之位实在重逾千斤,天枢门小弟子们为了个虚名而争得你死我活。而今妖界来犯,仙门严阵以待之时,就连素来将他捧上天的几个跟屁虫也没了踪影。
肖连城且行且唏嘘,只觉一前一后落差甚大,大得令人有些受不住。
祁门镇倒是一如往昔热闹,水道纵横,连廊画栋,虽水中船只少了大半,开春也并未再见妇人划船卖花,这些无关紧要之事到底未曾入肖连城的眼。
他到祁门镇时已近黄昏,水中荡着一汪新浮上天的残月,人间世的灯火恰正将暮色点上了些许明亮。他气喘吁吁寻个客栈住上一夜,谁料城中客栈仿佛都同他作对一般,纷纷拒不开门。
肖连城心浮气躁,饥肠辘辘,纵是辟谷多时也不免想念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他越是慌乱便越想得紧,直至他恼羞成怒地敲开了第四间客栈时,小二见之无奈,道:“这位小道长来得不是时候。莫说我们,就连祁门镇数得上号的酒楼都给人包了下来,我们即便再对不住您也总不能收钱不办事。”
肖连城讶然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气冲冲道:“此时又不是四方成道会,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竟这版霸道?”
他话未说完,小二大惊失色,一溜烟便消失在了大堂里。
肖连城还未来得及破口大骂便被一群身着甲胄的朝廷兵士赶了出来。
肖连城从未受过这般奇耻大辱,拍了拍屁股朝那膀大腰圆的亲卫道:“你可知我是谁?我是天枢门首座……”
“你他奶奶的可知道楼上住了谁?!”
那人声如洪钟,扬声一吼,直吼得鸟雀南飞,连门板都晃了晃。
“当朝宰辅齐大人正在祁门镇中下榻,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蛋又是个什么东西?赶紧滚,莫让老子动粗!”
那人这一嗓子把肖连城吼得目瞪口呆。他虽在门中顶着虚名横行霸道,但当真涉及天枢门存亡之事他竟从未听肖卿提过。
照说当朝宰辅南下,妖魔进犯人间,这两件事都同天枢门息息相关,然而他除了跟着肖卿去了一趟蜀中又独身归来外,自始至终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既没有人告诉他下一步往何处走,也没有人指点他接下来该去找谁。
肖连城一念至此,郁郁且又无力,便是连恩师失踪这般大事都冲淡了几分紧张感。
“那你可知我们沐夫人可在祁门镇?”
肖连城话一出口又觉可笑,这朝中军士又如何知道沐夫人的行踪?
却不料那大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挥了挥手,道:“那人现不在岐山,我们齐大人也是来找的她。我们已经在此等了两天,你若有事,后边排着去。”
那大汉骂骂咧咧,出言不逊,想来对天枢门的作风颇有不满。肖连城不敢同他理论也不敢再行耽搁,他思索片刻,横竖沐夫人不在还有大师姐在,自己此来岐山是为寻求庇护。
既然他人都到了岐山之地,其余之事也只能徐图。
肖连城百无聊赖地顺着祁门镇水道一路南行。落脚之地尚未寻着,肚中饥饿又没个着落,他沉着个脸,郁郁不欢,一时对昔年盛名之下的天枢门更为怀念。
也正因着这份怀念,肖连城神思恍惚,走路不看路,险些撞了个故人。
落魄遇知己本是人生美事一桩,然而这一番落魄来得太不是时候,而这所谓“知己”也不过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一场寒暄。
肖连城与许砚之隔着一条不宽的河道相视无语,二人都颇想假装不见,二人四目相对,不尴不尬,忽又觉得掉头就走甚是不好意思。
许砚之假惺惺扬了扬手,隔着河道喊道:“你可有吃东西?”
二人江湖落魄,难兄难弟,这就又凑成了一桌饭友,相约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摊吃一碗阳春面。
当两碗撒着咸菜葱花的面端上来的时候,肖连城皱了皱眉,正待就其盐味与劲道品评一番,却见许砚之掏出筷子便开始狼吞虎咽。
他这仿佛饿死鬼投胎的吃相与桐州城时许小公子吃一口倒三盘菜的豪气实在判若两人。春日风冷,摊主在面摊子边上支了一堆火,许砚之且吃且抖腿,边抖边搓手,实在太过……流氓。
肖连城掏出方巾擦了擦嘴,道:“许小公子也到天枢门游玩?”
他这一问正中红心,许砚之塞了满嘴的面,点了点头权当默认。
二人并非知己至交,有许多事便也不大好开口。诸如祁门镇挤挤囔囔,一群朝中来人虽明面上来找沐芳,实际上却有庆王的耳目混到了亲卫队中,专程瞄准了许砚之。
许砚之确如庆王所言将一枚咒诀印刻在了承澜手中的垂虹剑上。
垂虹嗡鸣声响尽后沁出几许白光,而后白光淡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庆王大感愉悦,大手一挥大赦许家,许砚之在岐山静置不得两日便又接到了他的一封信。
他令许砚之将垂虹剑带离岐山,带到祁门镇一个叫王放的菜农手中。
许砚之阅信后大惊失色,既为自己摇摇欲坠的君子之德捏了一把汗,更为自己的小命悬了一口气。
此事自开春后便一直搁置了下来。
庆王催得紧,三天两头写一封信来敲打敲打,而后他也甚是心浮气躁,这便派了个人过来逃债。
许砚之拖又拖不下去,得罪又得罪不起,这才灰溜溜从天枢门躲债到了祁门镇中,只想等朝中一群人与沐芳虚与委蛇忙得四脚朝天之时他再想个法子同庆王虚与委蛇将此事糊弄过去。
两个身负密令之人在一个胖墩墩的大婶所摆的面摊子上相顾无言,许砚之的困境自不能同他讲,肖连城的一腔愤懑与无力也实在没个出路。
二人静默不多时,一阵凉风将面摊子上的几粒葱花吹到了冰凉的石板地面上,许砚之拿袖子擦了擦嘴道:“你那时不是同你师父一起下了山,怎地又回来了?”
“一言难尽。”
肖连城不欲同他多言,只愿吃完了面赶紧走。
许砚之觉出此人异样,转了转眼珠,道:“沐夫人现下不在门中,承澜师姐代理门中事务,你若有事就去找她但她现在在南郊,恐怕明早才能回去。”
“她去南郊做什么?”
“……一言难尽。”
许砚之悠哉哉喝了一口面汤,见得肖连城沉下脸露了些不快,心知这胖头鱼就要上钩,遂故作深沉,摇了摇头,道:“这朝中不是来了人么?人家三品大员我们也不可能怠慢,这不承澜师姐一早就陪他去南郊无为观烧香。你知道的,这些人虽权倾一方,到底对神佛之事还颇有几分敬畏。”
肖连城也喝了一口汤,他虽故作高深,实则满脸好奇与跃跃欲试之心藏都藏不住。
许砚之心下嗤笑,表面上愁云惨淡,道:“你还别说,现下门中当真不复往日那般秩序井然。自你大师姐接替夫人成了门中掌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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