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盏蔷薇露下肚,金荣就打开了话匣子。他指着面前的小菜说:“燠鸭、炙鸡、肉咸豉也就罢了,獐豝和鹿脯如何吃得?”
水桃儿陪笑道:“都是好东西!也就是三哥,别人来,还有吃不着的呢!”
“什么好东西,打量我不知道?不过是死马肉而已!马肉耐久不腐,埋之烂泥地中,第二天刨出,颜色依旧如新。用豆豉炖熟,做成肉干,就称之为獐肉、鹿肉。只怕这碟肉咸豉里面,也无一粒羊肉丁呢!”
水桃儿讪讪道:“想是三哥喝高了,说起胡话来!”
“鸡塞沙,鹅羊吹气,在盐里掺灰,让米麦受潮,往肉里注水……时下生意场中欺诈成风,无所不用其极。”金荣自顾说道,又一口气连饮下几盏蔷薇露,顿时脸也红了,眼睛也红了,最后连脖子都红了。
“什么蔷薇露,不过就是私酿的土酒,取了个好听的名字,自欺欺人罢了。瞧瞧,这酒里还有浮蛆呢!倒是够劲儿!”
“想当年,我也到城里的沙糖作坊里做过几年学徒。原是想学了制糖的本事自立门户。哪知掌柜的真本事不教,什么榨汁、开泡、赶水、出糖、打沙……专让人干杂活,还教人如何造假。”
“掌柜嘴里总是那几句:年年雨水多,哪有多少好蔗可收!还要连环锅十几个时辰的小火慢熬,十斤糖蔗难出半斤好沙糖,人工倒年年见涨!不造假,一大家子人喝西北风去?”
“铺子里卖的沙糖,全都掺了上色的团粉、滑石粉、草木灰,不掺便好一顿打!”金荣借着酒劲骂骂咧咧起来。他撸起袖管,胳膊上果然遍布大大小小的旧伤疤,虽已日久年深,咋一看,那里依旧显得狰狞可怖。
“来了客人,就骗人说,这是新制的上好沙糖,既养颜补血,又强身健体。既是这样的好东西,自己为何不用,为何不让自己的老娘、浑家和孩儿们用?”
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客人,一边擦汗,一边直嚷口渴,坐下后先让小二上壶好茶来。
小二很快上了茶,嘴里唱着:“好茶来了,纳溪梅岭一壶!”
“纳溪梅岭、峨眉白芽!”金荣哼了一声,自语道,“不过是把柿树叶和苦丁叶掺到劣质的茶叶里,一起蒸青、压榨出来的茶砖。当成好茶喝到肚子里去,也不怕闹出病来。”
声音虽小,水桃儿却听得真切,顿时火冒三丈,又不便发作,只得忍了气,强笑着说:“三哥果然喝高了!我还是差人送你家去吧!”
很快两个壮汉走过来,不容分说架了金荣就往外走。金荣还直嚷嚷着:“奸商横行,奸商能吃人呐!受欺的总是实诚人……还学人家开铺子,只怕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水桃儿操着手,跟着走出门外,看着他们的背影,冷笑道:“穷酸饿醋!几盏黄汤下肚,就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在我跟前讨野火吃!不好好治治你,叫你认得我云水村一枝花——水桃儿!”
第二天一大早,巧凤下地浇菜的时候,无意中往猪圈里瞟了一眼,觉得有些异样,走进仔细一瞧,竟是金荣抱着个肥猪仔,头枕着猪食槽睡得正香,脸上头上身上,全是臭哄哄猪屎……
金富将他背回宋家院里,他还未完全清醒,又伊哩乌卢地胡说了一气。于是宋家院子里的人都知道了,黄莺儿时来运转,在灵泉村的东市开了家饼铺。等饼铺开张那日,还要请了众亲戚们去吃酒呢!
那日黑甜独自在厨房里拾掇了半天,觉着有些累了,就在窗下小坐。桌上那瓶野花依旧开得细碎而美,一切正如她所想的,阳光照进来,暖暖地落在她身上,还有墙角那块青苔上,有南风不时撩起纱帘,送来远处稻花的香气……不觉浮想联翩起来。
那天秋云说她一点不像她爹爹,也不像她阿娘,“你像是家里的谁呢……”现在她似乎明白了,她最像外婆。就好像外婆的魂魄停驻在她的身体里,借着她的一双眼睛,去看窗外的风景,借着她的一双手,去做她想做却未能做成的事情。她之所以坐在这里,也一定是因为,外婆喜欢南风吹过厨房时的感觉。
至少,在外婆离开的那一刻,她不会有很多的不舍,因为她知道,她没体验过的,我会替她去体验,她没来得及做的,我会替她去做。想到这里,黑甜又觉得甚是安慰。
接下来,黑甜她们又采买了充足的面粉、鸡子等等制饼的食材,玉龙的八十两银子,花得也就只剩下了约摸十来两。
饼铺定在了三日后开张。招牌已经打好,摆放在铺子当旺的位置。炳乾和桂兰去买炮仗了,喜莲和秋云在清洗大门,以及店外的青石地面,为开张做准备。
黑甜领着细雪正在厨房里制饼。细雪果然手巧,很快就学得有模有样。
“以前外婆想教我制饼,我还百般不乐意,现在才发现,原来制饼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无趣。”细雪看着案上自己压制的饼胚,不无自豪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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