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煜都城向来一更三点敲响暮鼓,二更准时宵禁。此时三更将至,街头巷尾空无一人。星光微明,瑟瑟秋风中数点灯烛明明灭灭,衬得夜枭嘶哑的啼鸣格外凄厉。
武定侯妹子曾是前代煜皇宠妃,前代煜皇驾崩后那宠妃因无子嗣又厌倦宫中生活便出家为尼了。武定侯行伍出身,并不是凭借妹子敕封的爵位,他靠的是战场厮杀拿命换来得军功,煜皇登基后,因他看不惯柳氏一族依凭裙带关系把持朝政一手遮天,自然也遭到柳氏一族的排挤打压,三年前他被革了军职,只留下武定侯爵位,成了个闲散侯爷,连累他儿子也被逐出宫学。
那小侯爷苏定文武双全素与晅王、云朔交好,武定侯府距离晅王府邸甚远,也离皇宫距离甚远。
月寂人初静,武定侯府后花园里灯烛摇曳,明灭的烛光穿过森森绿竹将竹影钉在高耸的院墙上。
这是一处精舍,此时门窗紧闭。
方从武英殿匆匆赶回的苏定默默坐在棋台前,黑白棋子散落在棋盘上,他一只手无意地拨弄着棋子,另一只手搭在膝头,微微侧着头仿佛在仔细捕捉着屋外的声音,屋外只有潇潇风声。
良久屋外传来笃笃地叩门声,苏定几乎一跃而起,拉开房门见是傅昀一把将他拉到棋台边问道:“他们还没有来?”
傅昀摇摇头并未说话,两人面面相觑,屋内气氛颇有些凝重。
笃笃,暗夜里再次传来敲门声,门再次被拉开,凉风卷起落叶扑面而来。
一袭黑斗篷下露出晅王沉静的面孔,云朔一身戎装站在他身后。
晅王在棋盘前坐下,顺手拈起一枚棋子缓缓把玩。
“今日大殿之上柳霖实在是欺人太甚!”苏定忍不住嚷嚷起来,“他纵容恶奴陷害郑勇将军,还在宴席上刺激晅王,他这是在公然挑衅我们!”
苏定抄起案上茶杯,五指突然使力,瞬间细白瓷杯碎如齑粉。
云朔嗓音喑哑道:“他无所顾忌公然挑衅,我们不也不曾令他如愿以偿......我先去探望了郑将军,估计月末他的伤势便会痊愈。”
晅王觑向傅昀,傅昀最是了解晅王,他轻咳一声道:“柳氏一族权倾朝野,想要动摇柳家根基实在太难。”他也拈了枚棋子掂量片刻,又轻轻放下,“虽然父亲在朝为相,他一向不屑柳氏行径,但若国之公卿相争,满朝文武必将择其一追随,亦将引起党争,反不利于社稷百姓。所以父亲一直容忍柳氏一族,并非惧怕而是无奈之选。”
听闻此言,晅王低头思忖,屋内一时陷入沉默。
过了良久,苏定艰难开口:“晅王殿下令我查探荷香一事,我已打听的清楚。那郧西吴守备十年前还在煜都右城门当值,一日他在城外巡视时救下一个轻生的女子,这女子后来随他去了郧西又成了他的如夫人,这女子就是荷香,她有贵嫔旧日赐的一枚玉佩为证。”苏定从怀中摸出玉佩递给晅王。
晅王接过玉佩两指细细摩挲,玉佩雕刻蝠纹光洁莹润,正是娘亲旧日之物。
“荷香还活着。”晅王低声喟叹。
那株姜藜就是毒害娘亲之物吧?!晅王的心骤然冰冷,仿佛此时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潮热的血液而是泠泠的冰凌。
苏定不知晅王令他探查荷香所为何事,他见云朔凝望窗棂似在沉思,傅昀轻咬牙关垂首不语,他愤懑嚷道:“柳国丈令他侄儿在郧西圈地,圈进了侯府的百亩良田,这哪里还有王法?我爹在家拟折子已经准备去告御状了!”
傅昀闷闷地说:“柳家家奴在梧州强闯民宅杀死何家一家五口,柳国丈不也一手遮天,轻描淡写就令县域以何家自杀结案。煜皇宠信柳后,依赖国丈,恐怕这折子递不进煜晨宫。”
苏定气的胸脯起伏喘声如牛,却又知道傅昀所说皆是真话。
屋内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晅王凉凉问道:“云兄,梧州有多少兵马?”
“三万精兵”
晅王目光缓缓转向傅昀,“昀弟,令尊与霆兄会保持中立?”
傅昀沉默地点点头。
晅王忽地站起身苦笑道:“我娘亲出身寒微无宠而逝,虽然父皇待我不薄但柳氏毒害我娘,现淑妃诞下皇子,柳氏视我如弃子,恐怕我不得不早做抉择。三位与我情同手足,知我所图并非帝位,但若将来帝位落于柳氏之手恐怕他们会置我于死地。柳氏一族多行不义,煜国上下早已怨声载道,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我生于皇家,虽势力单薄,但好男儿当建功立业,以天下为己任。”
晅王撩袍跪地,“若蒙兄弟们不弃,愿与我同行,我自当感激不尽!若将来共谋大策,我们将共进退,共荣辱,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记得这份兄弟情谊;若兄弟们对愚兄今日之言不能苟同,那便当我不曾说过。出了这个门,明日我们......仍是好兄弟......”
云朔慌忙上前搀扶晅王烈曜阳,“云某愿效犬马之劳,自当追随殿下。梧州三万精兵皆听晅王号令!”
傅昀,苏定也慌忙跪下,“我们也愿追随殿下,愿与殿下共谋兴国之策。”
此时四个年轻人的心从未有过如此亲近,他们彼此握紧对方的手,心中埋下一颗相同的种子,期待日后能长成参天大树。
二
昭阳宫与煜晨宫毗邻,位于煜皇宫的中心,昭阳宫椒兰殿巍峨壮丽,内饰豪华正是当朝皇后的居所。
夜静无声,红烛高照的椒兰殿内,柳皇后身着翠色孔雀翎披帛,金丝彩凤绣襦裙端坐凤椅之上。
“今日你为何与云朔交恶?”柳皇后怒视下方侍立之人。
“长姐,那云朔恃宠而骄,纵容手下部将殴打柳家家奴,小弟我已做忍让责罚了家奴。宴席上见那云朔与晅王沆瀣一气,我气不过才出言相激的。”柳霖目光闪烁,一边回话一边察言观色。
“威远侯云朔在西境立下头功,连煜皇都在嘉奖他,晅王是煜皇长子,你何必招惹他们?”柳皇后蹙眉责道。
柳霖见柳皇后并未追究,满不在乎地道:“云朔功劳再大,也大不过柳家的功勋,我们柳家可是扶助煜皇登基的头等功臣......”
“你,你再这样口无遮拦我命人掌你的嘴!”柳皇后气的柳眉倒竖风眼圆睁。
“长姐,这话可是大实话!”柳霖扑通跪下膝行几步扯住柳皇后的裙角,他昂起头目光灼灼,“虽然煜皇多年来只有晅王一子,可是淑妃前年不是为煜皇诞下龙子了吗?长姐贵为皇后,妃嫔之子按律都得尊长姐为母后,长姐何不抬举淑妃之子呢?
“这又与你有何相关?”柳皇后一甩衣袖拂开柳霖的手,余气未消,“只要你不四处惹事,我就阿弥陀佛了。”
“长姐难道忘记了贵嫔是怎么死的?”柳霖一字一顿地说,两眼紧紧盯着柳皇后。
“你?你......怎么说?”柳皇后似是惊骇不已身体微微颤抖。
“荷香还活着,晅王的人已经找到了她。”柳霖的话像一枚爆竹骤然在柳皇后耳边炸响,柳皇后一把拉住柳霖颤声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那荷香现在是郧西吴守备的如夫人。”柳霖见柳皇后信了,洋洋自得地说:“长姐,我可是千辛万苦才打听到的啊。”
柳皇后松开手站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踱步,忽又俯身问道:“父亲可知晓?”
“昨日已禀告父亲。”柳霖显然对皇后的反应很是满意:“父亲腿疾犯了,他令我今日宴罢入宫禀告长姐。”
“宫中不宜久留,你先回去吧。”柳皇后恢复镇定,端茶送客。
“长姐须早做打算。”柳霖起身准备离去,行至殿门他忽然回身,“晅王召了名小宫女入武英殿,那宫女颇通些药理,长姐若是感兴趣不如召来见见。”
柳皇后冲他挥挥衣袖。待柳霖离去,柳皇后瘫坐在凤椅上。那荷香分明已经溺死,尸体也已验过,推她的老宫人早已遣出宫去,不知死在哪个荒山野岭。当初煜皇悄没声息地将那母子接进宫,还册封她为贵嫔,命硕儒孔太傅教授她的孩子,这令她这个无子的皇后颜面尽失,她妒怒交加,秦宫人献计毒杀贵嫔,她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报了个病危而亡。本以为这些年过去真相已被时光掩埋,没想到那荷香还活着。
因柳霖密报,柳皇后将宫女遣出殿外,她一个人坐于空阔的大殿内思索片刻,高声呼唤:“绿珠”。
一个宫女匆忙穿过殿门进殿跪下。
“速命秦宫人去郧西吴守备家中查探,可有荷香。”
“荷香,不是早已溺死?”绿珠捂唇惊道,“还是秦宫人亲自验尸。”
“快去!”夜已深,柳皇后疲惫地挥挥手,绿珠慌忙告退。
次日清晨,柳皇后梳洗罢又唤来绿珠细细问清秦宫人已去往郧西,又道:“武英殿有个新来的宫女通药理,去将她唤到昭阳宫。”绿珠立即去办。
彩釉缠枝凤纹瓶内数支牡丹开的富贵妖娆,青铜鎏金云霓兽口中喷出缕缕熏香,柳皇后斜倚凤榻,细长妩媚的眼梢高高挑起,“你叫若瑾?”
凤榻前跪着一人正是若瑾,她自辰时被宣进昭阳宫已在椒兰殿前跪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才有宫女将她引入殿中。
“是”她低声应答。
“大胆,皇后面前你还不说实话!”绿珠喝斥:“为何在丞相府邸你自称花瑾?”
若瑾心想就是那花瑾也是她临时冒充的,这宫女既如此问道,或许她们认为自己是花瑾,而不知道她冒充的花瑾。
她斟酌着字句,“奴婢本是相府花瑾,因替老夫人找到宠物姜黄被公子送进武英殿,晅王许是觉得花瑾这个名字俗了些,才命奴婢改名若瑾,令奴婢管着咸池宫花木。无论花瑾还是若瑾,都只是名字而已,非奴婢能够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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