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是个从头到尾都能看出来真诚二字的实在人,身材宽胖,他老早就听见了车轱辘滚动的声响,忙不迭放下手头活计,踏着厚底布鞋跑出来迎接。

一身白衣的公子轻松跳下车辕,矮胖掌柜揖手一遍后就跟在他身边,公子含笑点了点头,一面问着昨晚经营状况,一面跨过门槛,一起上了二楼。

“嘿,那小谁,勤快点!别板凳擦破皮了知道吗,都擦干净摆好!半晌午就要来人!”掌柜的慢一步上楼梯,对着下面一位伙计喊了一声。

“是,掌柜的!”

他脚步兀地停下,转过身,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粗短手指又指向另外一个时不时点头的小伙计,“嘿!说你呢,机灵点!一觉睡到日头响了还没睡够是不是!”

白衣公子此时靠在二楼栏杆上,有些好笑地往下望,语气轻松道:“行了老许,别老折腾这几个了,平日也没见你多勤快。”

掌柜的转身尴尬笑了笑,公子又朝那两位伙计喊了一声,“你们两个,事情做好了就找掌柜的结这几天的工钱,每个人多加半贯,这两天不开张了,回去歇着吧。”

那两个原本有些蔫巴的伙计一听这话瞬间涌上来十二分的精神,止不住地点头哈腰,“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被称作老许的掌柜随公子上了二楼,先是一声不吭,到了跟前,却是满脸地疑惑说不出口。

公子看他这副憋气的样子,没好气地说道:“行了,别一副屙屎屙不出的样子,有话就说。”

掌柜的拍了拍自己满是肥肉的脸颊,哎呦了一声,“我的公子啊,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是,您不坐镇客栈的这些日子,我是日日念夜夜想,就盼着您回来,不然那几个吵吵闹闹要拉您喝酒的爷,我根本招呼不过来呀!您是不知道,他们这几天就赖咱这喝酒了,几个高猛大个的下人站在门口,当街恶犬一放,那正经客人是一个都不敢进来呀!”

白衣公子坐在一张桌子边,一杯杯喝着茶水,表情平淡,摊了摊手,“那些人闹归闹,都是脚下闲不住主子,找不着我自然要走的。”

“哎哟喂,我的公子呐,您可别这么说,那几个祖宗都快把心长在这儿了!您再不回来,咱这酒楼生意就彻底甭做了!这几天,那些熟客都涌街对面挂月楼去了,连那个几个吹胡笳卖艺的、说演话本的都敢不往这儿赶活了!”

公子足足灌完一壶茶水,听老许发完牢骚,转了转眼珠,还是无所谓道:“反正挂月楼也是我手下的营生,不亏,倒是你啊,一天尽算糊涂账,那几个又嗜酒又狎妓的爷可金贵着呢,都是汴梁横着走的军功贵胄,我要是真拉拢到那几位,能借着家里人发难,让宫里那几位大人松松口,再把私营盐铁的专权给漏出那么一点,可不比开酒楼来得痛快?老许头,你当年可是马帮里的扛把子,怎么就真宁愿一辈子待在这汴梁城里窝囊?你不清楚那北边迟早要干起来?”

方才还能说会道的矮胖掌柜忽然闭了嘴,喏喏接了一句,“这,这不是内人又有了么,我都有两个儿子了,还指望着他们安稳长大,将来考个功名顶个官帽子什么的,总比我提心吊胆讨生活要强。公子啊,我也跟了您七年了,这七年哪天不是枕着箭筒才睡得着……”

“出息!有儿子又如何?做官,你他娘的就只想着做官!”公子怒气冲冲瞪了他一眼,抓起桌上的筷子一把摔了出去。

“这不是……我年纪也大了嘛……不不,公子,我没有说家您的意思……”

“够了!”

白衣青年站起身,眼神不定好一会儿,才扶着额头缓缓落座,黯然神伤。

于他而言,世上最不愿的两件事,第一件是和那个远在公堂之上、同父异母的哥哥相认;第二件,便是听有人当面说要去当官。

他太恨自己的出身了,虽然这憎恨很无力,但他恨了整整二十七年。因为当年一个姓许的马夫将他带入一处珠光宝气的宅院,他才知道,自己的本家是多么气派无双的高官门第,而那个他应该叫一声爹的男人,却是意图将他丢下井淹死的混账,因为他不是嫡子。

并且他天生异象,没有尾巴。

在这首善之地为官三代的吕氏,香火延续至今,只有这一脉,却苦于没有嫡长子,于是他被认为带着煞气而生,这是家门不幸。

吕长云恍惚了良久,想起那个卑微一生、临死都不肯抬头正视那个男人一眼的母亲,她那副悬梁惨状,这个年轻人一辈子记得。

轰隆隆——

天上打了一声闷雷。

一身白衣如素缟的白衣公子踏着二楼吱呀作响的木板,推窗而立,风雨如针吹打在脸上,冷风乱灌,扰散了鬓发。

他扯下那只绑在身后的狼尾人裘,脸颊靠在上面蹭了蹭,好似还能感受到那个死去多年的温婉女子的温度。

“娘,又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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