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家里没有韩砚秋这个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为她很早就不在那里了。但是心中的那股仇恨却莫名其妙的一直在,从来不曾消失。有她的时候,我记得每天早上女佣把我抱到她红木床上去,我爬在方格子青锦被上,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她才醒过来总是不甚快乐的,和我玩了许久方才高兴起来。我开始认字块,就是伏在床边上,每天下午认两个字之后,可以吃两块绿豆糕。

父亲在外面娶了姨奶奶,又把姨太太接回了家。不过据说我娘之前也是别院的姨太太,后来才进家门的。三姨太看起来人很随和,赏了我们很多糖。她还带着我们几个小孩子一起出去玩。三姨太来了家里很热闹,时常有麻将台子。毅生拉着我躲在帘子背后偷看,三姨太发现了也不恼怒,只是笑笑招手让我们过去,吃桌子上的蛋糕。面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齐眉毛,然而我把那一块全吃了,在那微红的黄昏里渐渐盹着,被背在佣人背上回自己的院子。

如鸳写信给歌茹,描述三姨太的事情,写了三张信纸,还画了图样。蓝椅套配着旧的玫瑰红地毯,其实是不甚谐和的,然而三姨太却喜欢它,她给我们讲遥远的英国,因为英格兰三个字使人联想起蓝天下的小红房子,而法兰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磁砖,沾着生发油的香。然而事实上却是英国经常阴雨绵绵,法国经常万里无云。

歌茹告诉如鸳,她们教会女校除了学习国学之外,还要学英文学画画,?除此之外我还弹钢琴,学英文,大约生平只有这一个时期是具有洋式淑女的风度的。经常还要排练英国莎士比亚的戏剧,戏剧里经常是悲剧,此外还充满了优裕的感伤。

对于色彩,音符,相比文字歌茹更敏感。当她弹奏钢琴时,想像那么多的音符有不同的个性,它们就像小精灵穿梭在五线谱之间,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

而如鸳则更喜欢跟着宋先生学写文章,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如“珠灰”,“黄昏”,“婉妙”,“splendour”,“melancholy”。宋先生因为留过洋,抵挡不了如鸳的一再恳求,于是抽出时间来替他们补习英文。

如鸳信中还絮絮叨叨写了很多关于吃的事情。宋先生给他们讲《红楼梦》,正儿八经的他们不爱听,专挑吃的听,比如贾母问薛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老年人喜看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物,便都拣贾母喜欢的说了。我和老年人一样的爱吃甜的烂的。一切脆薄爽口的,如腌菜、酱萝卜、蛤蟆酥,都不喜欢,瓜子也不会嗑,细致些的菜如鱼虾完全不会吃,是一个最安分的“肉食者”。

苏城到冬天空气中就迷迷蒙蒙的,一方面是雾,一方面就是飘着羊肉汤的味道。经常有藏书人开了羊肉店,雪白干净,瓷砖墙上丁字式贴着“汤肉××元,羊羔××元,羊肚××元”的深桃红纸条。屋顶上,球形的大白灯上罩着防空的黑布套,衬着大红里子,明朗得很。白外套的伙计们个个都是红润肥胖,笑嘻嘻的,一边切羊肉一边跟老顾客唠嗑。雪白的羊肉汤里飘着碧绿的葱花,还有夹杂的一些白菜叶子,热气腾腾的喝下一碗,别提多暖和了。看的歌茹都想吃了,她想家了。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