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自己是史家的女儿。

这次保龄侯府与忠靖侯府又立了大功。

若是自己被史家买回去,哪怕是受些白眼冷待,也比其他去处要好。

可是直到户部的主事官员开始发卖,她都没有看到史家哪怕一人出现。

原来二位叔父真的不要她了么?

本就是自幼孤露,如今就连宗族,都不愿向她伸出援手。史湘云越想越悲苦。

干涩的眼眶再次湿润,自从进入史家以来在嘉泰郡主手中受的折磨,向贾母哭求时她的不闻不问,史湘云颓然地垂下肩膀。

不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中,探春掀起帘子一角,看着台上被捆在一起,待价而沽的犯官家眷。

侍书瞧着探春的脸色,顺着探春的目光看去。见到曾经的主子以及认识的伙伴如此狼狈,心绪有些复杂:“姑娘,咱们要把太太她们救下来吗?”

探春摇头:“我求陛下开恩赦免姨娘和环弟,这已是天大的恩典。便是要救,也不能是我出手。”

想起前些时日入宫,拜见史昭仪时,她说的那番话。

“探春妹妹,往日虽然不常走动,可咱们也是亲戚,日后你愿意常进宫陪本宫说说话,本宫也是极为欢喜。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你也要明白,本宫在这深宫走到今日有多不容易。湘云那丫头虽说也姓史,可早在她要入荣国府做那低人一等的妾室时,史侯府便开了宗祠,将她除名。本宫怜湘云如今遭遇,可若是救出湘云,便是史侯府,也爱莫能助。”

探春一听便知,史昭仪乃至整个史家,势必要与史湘云与贾府划清界限。

她缓缓放下帘子,靠着车壁闭目道:“侍书,你盯着些。若是轮到荣国府,记得唤我。”

侍书低头:“是,小姐。”

此时,台上的叫卖已经如火如荼地开始。

听到前方的叫喊声,李纨的眼珠动了动。

她的丈夫早逝,王夫人一直认为是她克死了贾珠,又有着贾宝玉这个衔玉而生的凤凰蛋在,对她们母子从不重视。

她唯一的指望便是儿子贾兰。

这么多年,她督促贾兰读书识字,晚间在旁看着他挑灯夜读。只盼有朝一日贾兰能够考取功名,母子二人便能脱离贾家这个泥窟。

谁知嘉泰郡主一朝谋反,害得贾家世代不得考取功名入仕。李纨这么多年的指望期盼全部化为泡影。

李纨恨贾珠为何走得那么早,丢下她们母子在荣国府受尽孤苦。恨王夫人为何偏心贾宝玉,明明自己的儿子才是荣国府长子嫡孙。更恨贾宝玉为何要尚嘉泰郡主。

若是没有嘉泰郡主,荣国府便不会被牵连至此。也不会害得她的儿子,只能庸庸碌碌地做那耕田市井之人,再也无法屹立朝堂。

李纨自从入了大牢便没再见过贾兰,也不知贾兰如今身在何处?会不会被人欺辱。

前面的几户人家很快被卖完,不过转瞬,便是轮到了荣国府。

“这是犯官贾家的家眷。她们府中曾是出过贵妃娘娘的,以前还是国公府,门第在这所有府邸中,都是一等一的。就连下人都是金尊玉贵地养着,个顶个的标志。大户人家的贴身丫鬟,怎么说都是细皮嫩肉。若是买回去,便是看着也是赏心悦目。”

台下立马有人哄笑:“大人,这种干不了活的丫头,买回去顶什么用。还不如我家婆娘手脚麻利。咱这是买丫头,又不是买姑娘。”

主事立刻道:“便是做活的,这也有。人家国公府怎么说也是家大业大,粗使的丫头婆子,各个都是干活精细。说不得还会一两门独门手艺。”

在这种时候,会干活有力气的,总归比那些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副小姐”们吃香得多。

很快,原来那些等丫鬟,厨房打下手的,平日里做些挑水之类粗活的,便被买了个干净。

只剩下史湘云,李纨,王夫人,和晴雯袭人,琥珀鸳鸯这些大丫头。

晴雯等人紧紧地缩在一团,低着头,不愿让旁人看到她们的脸。

她们很清楚,如她们这般容貌,最有可能的便是被那些青楼老鸨看上。

因着是罪奴,非大赦不可赦。之后便是连卖身契都被捏在了妈妈的手中,一辈子都不可能从那些地方离开。

轮到史湘云和李纨时,二人看着地面的石砖,听着下方的窃窃私语。似乎是在估量她们的价值。

这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她们二人,我买了。”

李纨抬起头,眼中迸发出一些神采:“琏哥儿。”

贾琏拨开人群,走到主事面前,指着李纨和史湘云道:“大人,这二人,我买了。”

主事不知道贾琏和李纨史湘云的关系,只当他是买官眷的普通百姓,当即拿出二人的卖身文书道:“既如此,便在这签个字。你要记住,她们是罪奴,不可赎身,不可易主。便是要卖,也需经过官府文书批示。记住了吗?”

贾琏点头,随即就在卖身契上签字画押,交付银两。

王夫人见李纨和史湘云都被贾琏买走,当即喊道:“琏哥儿,你不能走,你买了她们,岂能不买我。我也是你的亲人。以往是我们二房对不起你。可是兄弟之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怕是看在老爷和宝玉的份上,你也不能不管我呀。”

贾琏转过身,冷冷地看着王夫人:“二婶婶,我在家糊涂了这么多年,看着全家上下围着宝玉打转。我呢?堂堂国公府长子嫡孙,孙辈之中身份最为尊贵之人,却像一个外人一般活在贾家。后来我听从您的安排,去了您的侄女,可是你把我们夫妇当成了什么?我和凤姐不过是你眼中可以帮你揽钱管家的傀儡,是日后宝玉继承荣国府的绊脚石。你真当我不知道我的母亲张氏是如何没的么?你真当我不知道我的大哥贾瑚是怎么死的吗?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为何我和凤姐这么多年都没有生出一个儿子吗?”

王夫人被贾琏的厉声质问惊住,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开口。

贾琏不在看王夫人,对着史湘云和李纨,道:“云丫头,大嫂,我们走吧。”

看着贾琏远去的背影,王夫人猛然惊醒,大声呼唤着贾琏的名字。涕泗滂沱,声如嘲哳。

可是才不过喊了几声,便被身旁的小吏用力扇了一个耳光:“给爷爷安静点。”

王夫人伏在地上,看着史湘云和李纨随着贾琏离开,急怒攻心,喷出一口鲜血,晕倒在了台上。

到了没人处,贾琏对史湘云和李纨道:“云丫头,大嫂,我会派人送你们去城外。今日老太太和兰哥儿会启程返乡,你们便在官道上与他们汇合。至于京城,日后便不要再来了。”

史湘云噙着泪水,朝着贾琏深深拜下:“多谢琏二哥。”

贾琏道:“都是自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只是荣国府犯的是谋逆大罪,你们的罪籍无法销去。不过有着老太太和兰哥儿在,总归不会太过辛苦。”

贾琏的手朝旁边一伸,有小厮递上了两个包袱。

“这里面有不少干粮,还有一些换洗的衣物和银票。你们拿着,路上用吧。”

李纨接过包袱,木楞楞地随着小厮走向城外。

贾琏看着李纨恍若行将就木,叹了一口气,上马回府。

一进府,发现地上堆满了红色的箱笼。贾琏看着凤姐满面春风,有些好奇:“这是怎么回事?”

凤姐嗔着贾琏道:“我们琏二爷如今受陛下重用,竟是连妹妹下定的大日子也给忘了。李家公子可还在厅里坐着。你要是再不回来,母亲也要派人去催。省得被人说咱们家不成体统。”

贾琏一拍脑袋:“怪我,怪我。我这便去。”

李岫文已经在厅中喝了几壶茶。

邢氏本就读书不多,和李岫文这番说下来,已经快要把肚子里的墨水都倒光。见了贾琏,如释重负:“你这孩子,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邢氏知晓贾琏是为什么事出门,此番作态,也不过是在李岫文面前装模作样。

贾琏知道邢氏这是给他台阶下,当即双手交叠朝着李岫文深深一揖:“李兄,对不住。实是要事缠身,脱不得身。”

李岫文连忙站起,上前几步扶着贾琏的肩膀:“大舅兄这是何意?往后便是一家人,还用得着这些虚礼?”

两人落座后,又是一阵攀谈不提。

邢氏见着李岫文进退有度,谈吐得体,越看越满意,起身悄悄去了后院。

探春回家时,赵姨娘已经做好了饭。见着探春,立刻殷勤地招呼:“探丫头回来了?快些吃饭吧,我做了好些你爱吃的。”

探春三人住的这个三进院落,还有贾环的功名前程,以及赵姨娘如今能够继续仆从环绕,都是探春换来的。

因此赵姨娘虽然是长辈,可是探春才是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

探春见赵姨娘有些拘谨和不知所措,拉着赵姨娘坐下:“母亲,如今老爷已经写了放妾书,你也不再是贾家的人。咱们一家三口以后便好好过日子,也不用守那些繁琐的规矩。你是咱们府上的夫人,这些活计,交给丫头们去做便是。不要累着自己。”

赵姨娘见探春如此和颜悦色地和她说话,即便已经听过很多次,还是有些心酸:“我,我只是想为你们姐弟做一些什么。以往有太太看着,我装疯撒泼,好叫府中上下都瞧不起我,你们姐弟在夫人手中才有条活路。如今只有咱们娘三,我也想知道,做母亲是何种感受。只是怕你厌烦。”

探春笑道:“母亲,女儿怎么会厌烦。”

思绪回到入宫前夕,赵姨娘得知王夫人要把探春嫁给江南一个富商做填房,慌慌张张地来找探春,拿着自己所有的积蓄,颤抖着手放到探春面前:“探丫头,没想到太太居然这么狠心。你好歹是在她身前养大的,为了元春,竟是连你的前程都不顾。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银钱,你都拿着。你去找秦国公府小姐帮忙,去找林丫头帮忙,或者去找你大伯也行。若是钱不够用,我继续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落入太太毒手。”

探春当时万念俱灰,以为自己早已无人依靠。直到听了赵姨娘这一番话才知,原来她并不是没人疼。

赵姨娘有心想知道王夫人的下场,几番犹豫,还是问道:“探丫头,太太怎么样了?”

探春并不隐瞒。将今日所闻

包括李纨和史湘云被贾琏买下,包括王夫人因着吐血昏迷,大家都觉得不吉利不愿出钱,日后可能只能被发配道城外做浣纱苦力等事一一道来。

赵姨娘叹道:“太太风光了一辈子,什么福气没有享过,到头来居然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冤孽。”

正说着话,侍书急急走进来,看着探春道:“姑娘,方才得到的消息。宫中的贾选侍和薛美人突发急症,太医救治无效,已经去了。”

探春的筷子一下子落在桌面上,过了好一会,才重新拿起,道:“是吗?”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正是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

却是不知,落幕后,又有谁来唱这一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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