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作文?”
“题目是‘我的父亲’”。
日头在西边小磨山头顶两杆子高的时候,父子俩走进村子。乘凉的大娘大伯无不夸赞赵传勤快懂事。
赵郎晚上做个梦,梦见一片浩荡之水,漫了地瓜沟。当睁开眼,天刚亮,外面淅沥着雨声。他舒了口气,好梦!
雨下了一整天,第二天就晴了。庄稼撒欢地长。第三天的时候,赵郎正在邻村一户人家做纸活。东家是个五十来岁的光棍,好不容易娶了老婆,请赵师傅去扎棚糊墙。晌午款留他吃饭,小酌一杯老白干。三点左右,外面突然刮起一阵怪风,水桶、簸箕、篓子乱滚。光棍去院子看,烈日当空,光灿耀目。他收拾了刮翻的家什进屋。
砰一声,光棍的门被推开,赵家族里一个后生行色慌张跑了进来,喉长气短对木凳上的赵郎说:“三伯,不好了。下午返校,到处找赵传都找不到,有人在鸭子湾石台上,发现了他的裤子和鞋,等老师赶到的时候,有人把他捞上来了,浑身是淤泥……”
赵郎正仰脖子糊顶棚,屋椽上一张蜘蛛网,刚飞上一只蛾子,正拼命地挣扎……他冥冥之中看见赵传在淤泥里挣扎难安,锥心喪馁,气绝命殒……脑袋铮一声,如紧绷之弦骤然断崩,天旋地转,砰一声从炕上站着的木凳子摔到了地上。
那一刹那,脑际划过了赵传写的作文中的一句话:“……我的父亲,身材魁梧,四方大脸上有一双对弟弟妹妹笑眯眯的眼睛。可从没有对我笑过,眼底里深藏淡漠与不安……”当众人将他抬到家,始终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喉咙中响起的呼隆声,如同锅灶旁拉动的风筪声呱嗒呱嗒。翌日凌晨四点,浓痰塞住了喉咙,脸憋得血紫,正当盛年,溘然而逝。
巧喜还没做早饭,正在炕上奶女婴。听到外面慌神的声音:“谁咋的拎纸?”
女婴突然哭了,巧喜咯噔一下,心咚咚地跳。再侧耳细听,街上已没了声响。夜里就没睡实,心慌慌的。这时从院子里传来了公婆狠厉咬牙的诅咒:“总算报应了,赵半仙骗了一世人,后人也没行善,老天爷不是没长眼,时候到了总要报的!”一阵沉寂后,公爹说:“可惜了赵郎一表人才,一门手艺,哎!”“呸!”公婆气哼哼地说;“死了张屠户,吃不了带毛猪!死了赵纸匠,屋里照样亮。两室旁人终归两样,心尖上的人就不一样啦!”停顿了一下,巧喜能感到一双母性的眼睛,狠狠侧视她的屋子,接着就听到气动丹田的一声:“我呸!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
巧喜的心,随着这声“我呸”震得生疼,魂也震飞了,光剩一具颓废的空壳。女婴在怀里一个劲地哭……
夜半时分,抱着襁褓中的女婴,像幽灵溜出了郝家。
月黑风高,颠簸地来到村北一口老井旁。女婴如同寒蝉无声,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珠望着她。她泪流满面,将女婴放在离井口三四米处,重新走到井台上。
脚无意踢到一粒石子,砰,掉到井中,波光一闪,玉面嫣然。同时闪过一丝惋惜。夜,静极了,心跳声象一首哀弱悲凉的挽歌。恰在此时,传过猫头鹰凄切的叫声。回荡在心里是多么可悲的兆头,天意吗!
等到她上来时,女婴不见了。这时她父母一前一后急咻咻来了。母亲朝她脸上就是两耳光,将她拖回家中。
原来这口井荒废了,仅有膝盖深的水。女婴并没丢,是公爹下来小便看见了,便尾随来到村外,走到井边看见女婴还在,急忙抱回家,又去敲巧喜父母的门。
以后父母托亲赖友牵线搭桥,将她嫁给了一个七八十里地以外的死了老婆的男人。
这男人又在四十五岁时,阴差阳错诡异地死去。
命运的风云际会,一个多月前,她经卖花人介绍嫁给了国子,戏剧性地与自己的亲生女儿不期相遇。
女儿坎壈的命运,正牵动着她已然松弛的又不得不绷紧的神经。
啊,命运!
命运之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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