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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徽在人群中央笑得开怀,手里的酒一杯接着一杯,等天落了点,他才终于舍得回去。
香港的雨和雾各不相干,雾是常常有的,浸透在香港人的生活中,渐渐地有也似无了。暴雨却是不常有的,赶集似的下过一阵就放晴。
乔林月不懂香港的天气,令徽站在门口台阶上昂着头看。
半晌,他突然低头对着乔林月笑了下,握住她的手说:“今天的雨下的真大。”往前推几年也没有像今天这么大的雨。
汽车开过来,令徽挡开来撑伞的佣人,牵着乔林月走过去。
雨落得急,他缓缓迈步,似乎是很享受淋雨的感觉,而乔林月从喝了酒就一直是哑然的。
车灯亮起来,暗处看明,分外清楚。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雨,鱼虾似的乱扑腾,跳到男人的皮鞋上,女人的长裙里。一团团的云卷着雨刮过来,后浪推过前浪,都在这方寸之地作乱。
待上了车,两人身上都能挤出水来。乔林月的绉绸旗袍借了雨的势头,泼在上头油亮亮的。
令徽说:“我很高兴。”
于是她便也高兴。
令徽牵住她的手摇撼几下,不曾言语。汽车开到令公馆,他还是拒了来接人的伞,进礼堂一样带她进去。
雨发狂,打在地上还能反弹到她腿上。哪怕现在是夏天,浑身湿透了过风也是凉阴阴。
鞋里倒灌水,乔林月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水压上来挤在脚趾缝里,等一抬脚,水又落了下去。如此反复。
暴雨下起来是很有意思的,一块地方就是一个世界,有雨的隔绝大可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外人觑不到里头,内里的人也不乐意叫人窥私。
令公馆便是如此。
下月初六,令徽纳姨太太,连令夫人都来了。但凡能和令家搭上关系的都收了请柬,桌椅多到令公馆快摆不下,直直占着路排出去。
左右这条道只有令家一家,倒无人说什么。
来的宾客也有纸媒业的,当天的头版新闻就是令徽喜得姨太太,配图一双璧人的照片,羡煞无数人。
喜事过了没两个月,六姨太病故,连登报的资格都没有,令徽叫人悄悄烧了,送去阴曹地府好伺候他爹。
六姨太一死,上一辈人的恩恩怨怨也结束了。令夫人本该高兴,随着时间的流逝却越来越没了精神头,像是六姨太没了,支撑她活下去的柱子也跟着倒了一半。
令徽看在眼里,却不知道能说什么。他娘苦了这么多年,年轻的时候被姨太太们打压,老了也释怀不了。她最鲜活的血肉被后宅肮脏消磨干净了,只剩一袭皮囊吊了一口气活着。
其实这么看来她和六姨太本质上没有区别,都是他爹造的孽。
令徽三十二岁时,乔林月生了一女,时隔两年,又得一子。他一辈子都没娶妻,守着姨太太过了后半生。
令徽年轻时在商场上玩弄的人不少,轻则破产落魄,重了的,家破人亡都不是罕见。作为报应他死的也早,六十岁不到,癌症死了。
那会的乔林月虽过了盛年,但仍有一份独特的气韵。他们俩的儿子不像她,活脱脱是令徽年轻时的模样,也幸亏不像她。
后来有一次,乔林月六十多了,儿子开车带她逛晚集。经过的地方放花炮,高的低的都炸开,混着小孩子的嬉闹声,街头男女的调笑。
车开得远了,遁入黑漆漆的道路,朝着半山腰的令公馆开。他在前头衔烟打着火,在镜子里望见乔林月的脸,诧异道:“妈妈,你哭什么?”
乔林月笑着说:“没有。”可那声音分明是含泪的。
她在哭她自己。
烟快熄了,跟她一起在香港里烧完。
至此,月亮掉进海里,这段香港故事也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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