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兀自飘飞了两千载,不休不止,冰面上一层层落雪覆盖,须臾间无声化散,似乎不敢接触到那块平整如刀切的冰面。万里冰原一片皤白,无一丝杂色,这片被冰雪阻隔的地方,除他,再无人踏足。

这场下了两千年的雪,埋葬了许多人的深情和许久未曾讲过的故事。那些想见却见不到的人因着这场雪慢慢销声匿迹,纵是跨越万水千山也无处可寻。世间万物,成住坏空,苦集灭道,本就是寻常的道理。经历了太多,看懂的也便多了,于是不会再为那些曾经以为是心结的事生出一丝烦恼,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

万籁俱静,肩头飘落了一两片单薄的雪,北斋上的白色流苏翩跹着风雪,在空中似乎也激起了细小的波荡。他这个人无法用任何词语去描述,任何语言描述出来的,都不是他。

站到冰雪残阳,落雪不化,他始终站在那里,看着一个方向,玄铁无法斩断的冰面终于有了不规整的裂痕。

连玄铁都不能轻易斩断的极地玄冰,若是要人由内而外,无任何外力和灵器,凭借一具灵力所剩无几的身体破冰而出,得要花多久?花多少气力?

“霜雪,你说,水水她是不是快要睡醒了?”

他的衣袖里飘出一团蓝白色的云雾,像极了图雅水雲榭后山腰的缭绕云气。玄海苍夷兽,一生只侍一主,水澈沉睡千年,它便伴主身侧千年,除了水澈,唯一一位能带走它的只有洛川。

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数不清的霜花在他眼里一一飘过,各种的形貌,不一的大小,每一次见总有不一样的感受,似曾相识。或许是待了太久吧,让他这真正无情之人也有了动容,眼睛里也有了不一样的风景。

经风吹过的地方留下了柔情,寒冬烈日也有无限生机。汤谷曾在一夜之间迅速成长,又在一夜之间迅速颠覆,又在片刻之间迅速回春。烯潮的两块精魄被水澈化去一块,自此他的身体里便只有一个烯潮,水澈又以她的冰魄过度自己的灵力为烯潮填补灵力空缺,终于补全一块完整的精魄。然,他在被流放全部灵力后,旋即又被剥离精魄,即便有水澈的灵力化为木灵补足,也是会有缺憾。烯潮每使用一次灵力,便会有蚀心剥骨,断筋碎脉之感,虽然修为不低,但他再不会轻易使用这一身水澈换给他的灵力,不仅是痛彻心扉,更是因为每每使用灵力便会想起那个让他爱得深沉,却伤他最深的人。

他昏沉一千年,醒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遣散孚涯所有人,将自己千年前的事封锁得彻底。经历战火后,孚涯二十万的庞大军队只余不到十万,这十万人又被烯潮各自遣散,执意留下来的只有骨扇,翎晖和一直随侍烯潮的三四十人,偌大的孚涯顷刻间空荡寂寥。

而他依旧做着名不副实的孚涯殿下,守着萧条的孚涯,只做这四十人的王。自他醒来便沉默寡言,日日空对月,变得既不像原来那般嗜血绝情,也不似之前那样苦情一片。看似他已放下心中执念,却又觉得他的清冷寡淡不像是毫不在意。原本崇尚灵权的他竟面不改色的遣散孚涯,做起一个闲散之人,对所有事也失了兴致。无人看得懂他心中所想,只知晓,他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

怪我,负尽余生的罪过,妄图挣脱的枷锁依然折磨,一场填不满的缘,封存在你我之间,原谅我,从你春秋走过。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做人就要活成两种样子,发光和不发光。不发光的时候,都是为了发光做准备。他每一次停歇,都是为了再次启程。他忘记了这是寻找水澈的第几千个冬季,走过大江南北,穿越穷山恶水,然而她仍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为了找一个人,他搬进鸟的眼睛里,经常盯着路过的风,也忘了分辨看猎人的骨哨声。若说他与水澈之间,留存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除了她本人,所有能找到与她有关的东西都被旭天寻到,日日摩挲,细细怀念。

蓝楹花曾数次败落,几次濒临死亡,他贯是一窍不通,也让蓝楹花树起死回生,原来不是做不到,只是依仗着有人可以为他做到,便自以为可以不用做。两千年的时光,他和所有神都一样,样貌没有丝毫变化,但性情上却是沉淀了太多,相较以前更加稳重,许多他刻意不去在意的事情就真的这样不在意了,唯有一件,他始终不肯放弃,即便希望仅是那么渺茫,他也想给自己一个美好的幻象,踏上这条路,他不至于迷茫,神生漫长,总不会无事可做。

踏遍人间,也见过同他一样执迷不悟的人,所有人劝其放手,只有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他们是一样的人,只有一样心境的人方可以体会到那种追求的过程中特有的失落,绝望,惊喜和震撼。

我想替一切可遇之人,至今该遇而未果,又或是曾经遇见,却未能彼此认出,让哭本身,哭一哭我。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愿你恣意洒脱,又薄情寡义,愿你温柔成熟,又足够美丽。时间就是这样,似乎无论怎样都会被浪费,那么不如浪费在找你的路上。

以梦为马,随处可栖。他江湖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为了不使找寻圆满的路上人满为患,命运让大多数人迷失了方向。幸而他继续坚持着,或许会有那么一日,他想见的人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没有人喜欢孤独,所以人与人才会相遇。

“鱼应藏在海里,你应藏在心里。”

他想,待他寻到水澈之时,定是未语泪先流,这世间千万事物都是极好的,可他偏偏不喜欢。情之一字,无法可依,无理可循,一往而深,彼此投契。

......

霜雪突降,冰眼陷入前所未有的寒冷,极地玄冰声声脆响,爆裂开来。一双云纹透空锦靿靴缓缓踏冰而出,带褶的裙裾垂地,萦绕着星星点点的霜花,发尾处一抹鲜亮的蓝色飘飘摇摇,比双目瞳孔的墨蓝稍浅一些。“又见面了?”两千年的沉睡,起初毫无意识,后来休养生息,神识逐渐恢复,便可以感受到一直有一个人在她身边陪伴她。想来这种时候能守在她身边的也只有洛川了。这场劫,她历得太久,虽说在玄境曾多次见到洛川,并与之交谈甚欢,但那终究不是以彼此真实的身份。此次一见,真是恍如隔年。“都想起来了?”他在水澈身边看了数千年的人情世故,又守了这千年,再愚钝也懂得了些正常神族该有的情愫。譬如,旁人家的神若是遇上此等大劫,定是要百般费劲支招,但他就不一样,不过是历劫,走一遭便好。

她此次醒来便是以图雅水雲榭半个主人的身份,不但记得她自己为了挽救天下苍生舍命,甘愿用冰魄度化烯潮之灵,而且还记得她被申岸无情利用,亲手杀了旭天,又亲手杀了自己。而这两次她都是被洛川从冥司哪里抢回来的。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竟会为了这等自己从来不看中的事豁出性命,拯救天下?无私奉献?这等事,她似乎从不去做的。挖掉记忆历劫果真是危险,险些认不出自己了。“上次是你救的我,此次如是,下次别了。”这本是她的劫,万年难遇的三世情劫,生死劫被她遇上了,平安度过还好,提升修为,命格巩固,若是不幸死在历劫的半途,便是灰飞烟灭,真正的无迹可寻。“命运的事我管不了,它干它的,我做我的,不过是相逢一笑泯恩仇罢了。”话虽是这么说,他也以为自己会在图雅等水澈回来,没想到她的第一世劫难,他就没有忍住,也跟了下去。虽不是经常插手历劫之事,但每每紧要关头,他还是会出手。后来便安慰自己说,上天定是算到了水澈的这一难有他相助,所以他适时帮上一帮也没什么的。

命定的劫难,能躲过去的只有两人,一位是上古父神,自她降世便无缘得见,另一位是南宫朱雀的柳宿,本体为三足金乌的宗悫,处于朱雀星之鸟喙的位置。不知为何他能躲得过,历劫之前水澈曾欲找他聊一聊,却被洛川直接拽了回去,似乎有什么隐情,还没来得及问便被洛川拖来历劫。“约莫在过个几千年我便可以随你回图雅,在此之前,我须得了却在此处的所有事情。”她同洛川一样的性格,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什么所谓的以德报怨,宽容大度都不适合她。第一世申岸欠她的,烯潮已经替他还了,但第二世,她又欠了烯潮的情,且是如此大的情。“所以你还要忘记我吗?”周遭的气流瞬间加快,自洛川弥漫出的寒气无人可敌,他这是不悦的表现。水澈历劫,抹掉记忆不错,但他完全有法子避开,但水澈却不允他,害得他只好装作一副纨绔懒散的样子混在水澈身边,当真憋屈。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去,万一那丫头不行陨灭,这四海八荒再去哪找一个懂得他的人。

水澈无父无母,天地幻化而生,自由且无束的在世间飘荡,结识了冷言少语的洛川,两人一见如故,都是如此奇异的存在。天地间仅此一位的水神,与其他四神皆是无可替代的神祗。素来为人所敬仰,且行踪神秘莫测的上古神只契雲仅有的血脉便是隐姓埋名,不为人知的洛川。“终会想起你的,毕竟你与他们不同。”到底是因为我在你心里不同,还是因为我的修为可以破解你的封印?“当真不后悔吗?”若要报烯潮的恩,还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欠下的是情债,定当是要以情来还,可她心里明明没有烯潮,却要为了报恩强行绑在一起,若是不封了她的记忆,她怕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对烯潮毫无抵触的亲近。这样做,当真是对自己狠得下心。

大量记忆在神识中闪现,太多她不想看到的画面,尽早完成,尽早离开吧。“这一世,我要还他一愿。”欠的太多,心里便会有负担,日子便会过得不痛快。她向来不是一个委曲求全,得过且过的神。也不知为何,这前两世的水澈,性格竟与她本尊相差甚大,一个冰冷的厉害,一个纯真的厉害。想来这第三世的水澈更是指望不得。毕竟她重重的伤了人家的心,此番回去,怕是要做一个苦情的女子,深爱烯潮,却求而不得。真是与她一贯洒脱的性情不符。待历劫归来,她定要去掉这些记忆。

沉睡两千年,灵力恢复大半,水澈调匀气息,给自己设下封印,尘封记忆,一缕缕灰白色的光束在她脑中溢出,无关的记忆悉数剔除,只留下那些和烯潮在一起时还称得上温馨的画面,顺便更改了几处,添置几段往事,毕竟他们和谐相处的时候还真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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