烯潮措不及防被带入结界,悬于摩诃池之上,水流化作的冰索缠绕他的手腕脚裸。烯潮招来辞尘扇,来不及到他手中便被水澈截下,坠入摩诃池。他挣断冰索的一脉,却又复出无数根缠上他的腰际。水澈依旧站在蓝楹花树下操纵着一切,她是那么费心,那么认真,这一年里他都不曾见过水澈对哪件事如此上心,他怎好叫她失望?他放弃抵抗,任由冰索散发的寒气侵入他的身体,直至攻入灵脉。
身体的温度一再迫降,连带着灵力也逐渐流失,他清楚地感受到体内的灵脉已被冰霜覆盖再无彭培涌动的迹象。但受到这个份上,他的精魄还没有受损半分,着实是不容易。他撑着一丝意识,看着水澈的额上已经冒出细密汗珠,这阵法的布置和启动必定要耗费灵力和精力,为了降住他真是费了不少心呢。
这样似乎也不错,若是他死在水澈手上,五族便没有理由伤害水澈,届时还会成为功德无量的天下恩人,受四海膜拜,似乎同样达到了护她一世周全的心愿。他这样想着,似乎又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只是这条路上注定没有他的存在。
他痴痴地看着水澈,想把她最后的模样刻进记忆里,水澈的情绪一向很少,今日他又见到了水澈的另一番模样。
我曾怀疑过,但我怀疑的并非是有朝一日你会亲手杀了我,而是怀疑我是否活在梦境里,我心心念念的人竟然真的在我身边了。这就是你让我付出的信任,这就是我交给你的信任。我原本相信自己可以有一个让你足够下不去手的理由或者我有能力让你离不开我的。
原以为会一直一直陪你呢,看来是不行了。不过我死一回,换你余生安稳,当真划算,且你还会记我一辈子。
真好。
紧绷的身体终于是扛不住了,只凭着冰索对他的缠绕方不至于坠入池底。水澈紧蹙着眉头,开启碎魄之阵已耗了她半数体力,好在效果不错,烯潮确是被她牢牢困住了,接下来也会顺利许多,只待放尽他体内的灵力。可是她这般无情的对待他,却不见他一丝责怪和怨恨,反而他眼底藏着笑意和宠溺,强行流掉全身灵力明明是很疼的,他却还笑着,没有一丝质问的意思。
若不是她身后有天下,心中有旭天,她绝不会和烯潮走到今日这一步。烯潮待她好得无话可说,除却他不顾她劝阻杀掉千灵,织梦还有更多无辜一事,他没有半分伤害她的动作。
可是她注定是要对不起他了,愧对他的一片情深和信任。此等做法她深知算不上什么拿得上台面的手段,但她那个可以双双保全的计策却被容乐破坏得干脆。“你何必如此信我?”若是他对她有一点提防,便不至于被她害到这等境地。“我曾给你一切,你不需要也从未想要,如今你主动索求,我怎会不成全,哪怕是奉上我的命。我知道你心忧天下,怜悯众生,也知道你所作所为目的何在,所以我不怪你。澈儿,多谢你让我大爱一场。”他记不得在何处曾听过一句话,说神族本无情,为神的既无七情又无六欲,但他本身就是神族,却偏偏不肯信,痴痴地追求。他有时会恨只那一眼他为何动心,又恨那一刻心动为何竟能延绵至今,深深扎入肺腑,让他欲除无门。他彷徨过,挣扎过,去听星神沧月讲过道,亦去随祝融避过尘,但末了还是想要到她身边,哪怕远远看着她也好。她说她是来为四海八荒渡劫,又何尝不是为他造了一场情劫。
周身灵力排空,烯潮与凡人无异,若是遇上强敌,祭出精魄方可勉力一战。但水澈不需要他舍命搏斗,她只要提出两方精魄就好。水澈催动灵阵,变幻无穷,随着水流泛入烯潮周身的气流,水澈也是呛出一口浓血。
黛玄交迭,青冥更换,两种人格不断交替出现,烯潮的最后一眼只看到水澈虚弱的强撑着身体,而他除却被流走全部灵力,再未有任何任何不适。意识涣散,他许久不曾觉得劳累,自接下孚涯主神,他不敢有过歇息,不敢说一声疲惫,不敢求一时半刻的休息。“你也是可以爱我的,对不对?”气若游丝的鼻息,惨白如纸的脸色,若他之陨灭是水澈想要得到的,他如何不满足?
你曾经也是一汪不谙世事的静水,我的心愿就是常佑你平安,若可以选择,我宁愿你永远不懂那些从前不懂的事。若能再有一愿,便是再见你一面。可是我知,这都不是我内心最期盼的。若有来生,我渴盼与你白首相携,厮守终生。任岁月变迁,沧海桑田。
他爱她至深,为她舍命。但世间本无此理,说舍去一条命便能换来一段情。命可以还,情也是可以还的吗?
碎魄之阵阵眼凶煞,气流涌动之迅速旁人无法靠近,更不可能闯入。骨扇察觉异动来自摩诃池,想起烯潮尚且在此地,但孚涯的行动亦是耽搁不得,只能先行派人出动,提前执行暗杀任务,隐瞒烯潮的行踪,细细交代下去,眼看着所有人离开,她才安心赶往摩诃池。
赶是赶来了,只是晚得追悔莫及,她想尽办法,用尽阵法覆盖强压都无法破除碎魄之阵。如此阴邪的灵阵她闻所未闻,根本不知从何处下手。烯潮的状态不容客观,她却只能旁观,即便结界师打开的,她也不能随便闯入,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差池,阵中之人便会灰飞烟灭,她赌不起。但水澈迟迟不肯停下,烯潮只能任她摆布。这一次,她终于体会到物理和绝望是何感觉。
她拍打着阵壁的屏障,只传回空空的声响,撕心裂肺的呼喊也没能引起水澈半分怜爱。“他是因为救你,才死在他的父神手下,才被迫接受他父神舍命给他的精魄,如今你忘记前世发生的一切,就可以利用他对你的情意胡作非为吗?你为何不回头看看他为你付出了什么?水澈,你到底还记不记得他为你做过什么?”水澈明显的一怔,她怎不知烯潮舍命救她,甚至死在自己的父神手下?只是这种在骨扇口中说出,她并不觉得这是她为了让她停手编出的谎话。可是他的记忆里当真没有这么一段故事,虽然听起来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但她却突然觉得心口好痛,隐隐有什么东西在拉扯她的心肺。
骨扇被气流掀翻在地,嘴角淌出的鲜血血流不止。结界之内,烯潮的两块精魄已经剥离出体,水澈已将到了极限,体力不支,灵力耗尽,原以为她足够支撑到为烯潮做最后一件事的,眼下看来却是不行了。她将一块色光黯淡的精魄封存在水立方内,自水澈体内分出冰魄立时护住了烯潮的本体,另一块则缓缓被吸到她的手里,这桩事便了结了一半。“你要他放过的,他都放过了,如今深得你心的千灵,织梦两族吞并小支部族,率先挑起战争,他只是在自保,你却无端袒护,可曾考虑过他的感受?”骨扇亲眼看到水澈在烯潮体内提出两块精魄,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一个身体怎会生出两块精魄呢?
她的记忆突然停留在两千年前,申岸将自己的精魄度化给了烯潮,可即便是这样,精魄应当是被自身衍生出的本体吸收,合二为一,怎会...
险些忘了,烯潮的精魄本就不完整,在涟羽身死之时耗尽全身修为才保住烯潮一命,所以他自娘胎里便是精魄不整的神。不然申岸也不会费尽千辛万苦哄骗缱陌,将他认作儿子,不过是为了给烯潮养精魄罢了。后来事情有变,申岸的精魄不得不给烯潮,但烯潮本身的残魄是万万同化不了申岸强大的精魄的,所以便出现了两块精魄,两种人格,两种意识。
申岸剥离精魄,再强行封入烯潮体内本是元气大伤,根本无法帮他同化精魄。是她疏忽了,如此重要的大事,她竟然便听信了烯潮的一句“无事”。更可笑的是,千年的时光相处下来,她竟然毫无察觉,而水澈却得知了,在短短一年的时间。
如今他亲手救下的女人却要亲手诛杀了他,不知当事人是何感受?但她,一个毫不起眼的暗影公子却舍不得。她除却烯潮的暗卫这一重身份再无资格指手画脚。“你只怪他杀伐不断,屠戮无尽,但你可知,他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你,做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给你一个安稳的生活。此战结束,他真的决定为你放手了,真的要不顾一切的抛下所有跟你在一起了,可你竟然杀了他。他堵上自己的性命求一个结果,若此战告捷,他便与你一世相守;若命陨于此,他便会放手将你送回旭天身边,他从来没有为自己想过,甚至二十万灵兵灵将他都不曾在意,为的只是一个你...”假如她没有遇到申岸就好了,假如她没有在大殿上无意间抬头对上那一双清亮的眸子就好了,假如她没有对那个丰神俊朗的男孩动情就好了,假如她是水澈就好了。
水澈的双手不住地颤抖,骨扇的话,她听进去了,进到心里。烯潮为了她,做足了不求回报,愿你安好。即便是她布阵困住他,他也乖乖的,不挣扎,不怨恨,甚至配合她。她本是为了八荒六合的生息,却成了以怨报德的恶人。许多事她都想不起来了,但她确实对不起烯潮的一片真情,她做了最可耻的事,利用感情,夺人性命,偏偏这人对她看得重于孚涯,爱得死去活来,信得五体投地。但是她,恶狠狠地将刀刃抵在他的脖子上,逼得他不得不上绝路。
烯潮,我欠你一条命,定当还你。
她分出冰魄护住烯潮本体不散已是做到了极限,但这尚且不能算作竣工。烯潮的身体空荡荡的,仿佛一个被掏空的破布娃娃。她纵身腾空,与烯潮并立,这双眼睛她从未细致的瞧过,如今一看,果真是魅惑人的一双眼,再睁开时便是纯粹的玄色亮眸了。
真好。
她的手指逐渐失真,化作星星点点的蓝光,包绕着烯潮,清澈明亮的淡蓝色光束逐渐洗化为清幽舒缓的青绿色,继而涌进烯潮的体内。不过半刻,身侧的身体近乎透明,轻飘飘的仿若没有重量的蓝楹花瓣,连坠落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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