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褪雨,絮沾泥,冷香濯濯,菰蒲积水,一夜小雨,润湿半寸沃土,藤苑所有人出动清理雨后落花落瓣,重新打理一番。苑内笑声阵阵,时有几个顽劣的婢女举着棕苕来回追逐,水澈见状只是轻轻一笑,并无过多管束。时间久了,藤苑的婢女与水澈相处起来并非是主仆之间的严苛关系,反而极为融洽和谐。

可她一向不喜繁华热闹,藤苑虽远离那些穷凶极奢的华丽宫宇,但这里的一切总是能让她有本事使自己开心不起来。她有一阵子是贪恋热闹的,为此还特意跑到凡间,请求旭天好久才被允许。之前她素来不会待在一处太久,总是四处游赏,神界的奇山俊水,人界的亭台楼宇,无一样不在她的眼中逗留。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些她通通不想了,变得越发喜欢安静,喜欢一个人静静的发呆,看着远处飘荡的云,放空思绪。

一段段了断心肠的流光,两只手捧着黯淡的时光,两个人沿着背影的去向,两句话可以掩饰的慌张,两年后可以忘记的地方,我的心就像西风老树下人家,池墉边落落野花,现在的我,怎么了?

苑中的婢女依旧嬉笑玩闹,却也不耽误清扫,本就翠绿盎然的千草园经雨水冲刷愈加青翠,角落里堆着被雨水打落的残花,各处尽是湿漉漉的。

“水神殿下呢?”

“许是出去了吧,殿下行踪不定,又不喜旁人跟着。”

水澈入住藤苑许久,极少外出,出去时也不许人跟着,如今见不到她的人影,藤苑上下皆不以为奇。

偌大的孚涯恍若迷宫,但景色却是俏丽的别无二致。潇潇雨歇,雨住风停,疗愁沾露,粉蝶断魂。以清净心看世界,以欢喜心过生活,如今却成了最大的难事。

佛说,苦非苦,乐非乐,只是一时执念而已。执于一念,将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自在于心。物随心转,境由心造,烦恼皆由心生。

她曾受困于心,迟迟不肯从中走出,目光放远,自己的眼中原来并非悲伤,他会在远方活得好好的,而自己会在绝境里逢生新的契机。

多次询问洗莳宫的位置,顺着一路逆云杉寻去,方见洗莳宫。本以为还是个极尽奢华的地方,原来寂静的有些苍凉。阖宫上下恐不足二十人。

短褐临流,幽怀倚石,想来也是个喜静的人。

烯潮的宫殿,有人进入应是层层守卫盘问,逐层向上通报,却破天荒的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不过这样倒也省了她的麻烦。

蒲蒻蔺席帐帷幢,承尘户条缋緫。璧碧珠璣玟瑰罋,玉玦環佩靡從容。金兽瑞脑袅袅,珪玉垂帐曼妙。桌案上铺满近日传回的各地卷报,随侍婢女在一旁专注煮茶,三沸恰到好处,汤色清明。

“主神...”

她贯熟煮茶之道,因此被提点到洗莳宫,为烯潮煮茶。婢女取黑釉盏的茶器作配,将茶盏放于盘托递出。

“跪下。”

婢女手中的茶盏倾斜,茶汤洒落,溅在氍毹上。她慌乱的跪在地上,不知自己哪里惹怒了主神,烯潮的喜怒无常,情绪变化一向令人摸不到头绪。

“主神,奴婢该死,请您恕罪!”

“烯潮。”

水澈甫进殿,瞧见这副场景,顿时不知该进该退。“何事?”烯潮缓缓抬眸,放下手中卷宗,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你有事的话,那你便先忙吧。”她并不想掺和孚涯的事,一来事不关己,懒得去管;二来身份尴尬,无名无由。

前脚踏出一步,后脚便被烯潮绊住。“我无事,倒是你,看起来有事。”他瞬移到水澈前面,拦了她的去路。“我想请你撤掉藤苑的人和那些东西。”她过惯了安静的日子,就像在梦泽一样,她并不需要太多人侍奉。再多的人不是心里的那一个,结果也是一样的无用。

藤苑是烯潮派人照原样重修,其中的人和东西也是他尽心安排,如今要撤掉,岂不是与她的联系又少了些。“为何?”那些都是孚涯中心思玲珑的婢女,他悉心挑选,只想让她们照顾好水澈。“不喜欢。”一个人就好了,不打扰,不喧闹,也不勉强自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做一个沉寂的人,凝视人心。

“不喜欢她们?”

“不喜欢人多。”

他斜卧在茶座上,慵懒的看着水澈,继而目光转换到惶恐不安的婢女身上。“那好吧,看来她们应和你同样的下场。”玩弄人命如草芥这一点,果真是随了申岸。“主恕罪,奴婢罪该万死!”她尚不知自己何错之有,就要毙命当场。“你要对她做什么?”水澈素来怜爱生命,与烯潮可谓两级的极端存在。

对她做什么呢?他也不知道,毕竟她什么错也没有,什么罪也没犯。“孚涯酷刑上千,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去体验一番,她很荣幸,有这个机会。”孚涯的刑罚无人可承受到最后,大都在行刑时咬舌自尽。“她所犯何事要你如此重惩?”世间万物皆是唯一之象,神生漫长岂有终生无错之理?在她的眼里没有罪不可恕,只有不愿悔改。

“忘了。”

“你...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好吧,我看藤苑的人着实有些少,不如再加二十,你看如何?”

他玩味一笑,逗弄水澈也是一件快乐的事。

她不可能坐视不理,明显看来这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烯潮却是紧捏着不松手。“你怎样才肯放过她?”婢女没想到她会为自己出头,心中满是感动。眼前的人是烯潮再在意不过的,若是她肯说话,想必自己的命是保住了。“你抱我。”烯潮托着下颌直直的看着她,神情认真又期待,似乎她答应就会放人。

水澈怔在原地,怎会有如此无理取闹的要求?何况她说的是烯潮怎样才能放人,而不是她要怎样做才能放人。“什么?”除了旭天,她不曾在其他任何人怀里逗留过,哪怕是洛川和缱陌,也没能熟络到让她主动送抱。“抱我。”他似乎不觉得这是一件不合理的事情。

婢女惶恐之余满是震惊,烯潮的冷情她至今仍心有余悸,没想到也会有如此无赖可爱的一面。烯潮在水澈踏入洗莳宫的那一刻起,便知道是她来了。所谓的一路畅通也是他提前下达的命令,为让她多留一刻,只好找点借口,眼下刚好,有一个。

水澈看着他,十分不解他为难一个无辜的人只是为了这个。可这等无理要求实在是荒谬,她怎么可以?但无论怎么说,这个婢女也是因为她才遭到这样的祸事。若不是她不管不顾的进来,也不会让烯潮有机会为难她。

“说到做到。”

水澈微蹙着眉,她忍不下心像烯潮一样枉顾人命,若是她拒绝,难保烯潮不会真的动手。

“那是当然。”

他唇角藏着笑,一反平日常态,认真的调侃。对于水澈,他总是又用不完的耐心。

水澈慢慢靠近茶座,虽然此事应下但仍有些犹豫。婢女显然很是惊诧水澈竟会为了救她答应烯潮的要求。水澈跪坐在茶座前,轻轻向前俯身,环住烯潮的脖颈,身体僵硬的仿佛灌铅。烯潮勾起唇角,再也掩饰不住得逞的兴奋。一把捞过她,放在自己的腿上。两人齐齐斜卧在茶座上,姿势暧昧。

水澈微愣片刻,全力挣脱,“人不救了吗?”烯潮附在她的耳畔,手下用力按住她。水澈压下心中怒火,侧目注视着他,好像自己无论怎样都不会惹他生气。“很好,就这样,乖乖的。”他抬手捋了捋她鬓前碎发,温柔得不成样子。

“通知藤苑留下一人,其余离开,出去。”

“多谢主神不杀之恩!”

“谢她。”

“是!多谢圣神殿下救命之恩,奴婢没齿难忘!”

水澈蓄积灵力冲破烯潮的禁锢,看似亲密,实则暗中较劲。只是水澈后发并未制人,烯潮的灵力又高她一筹,暂时脱不开。“放开。”她释放的每一丝灵力都被烯潮克制,先前将她逼得退无可退,此刻有如此戏弄她。“这么些日子,这一句是你对我说的最多的。”打将她留在孚涯,她的态度一日比一日冰冷,却只是对他,对待一个低贱的婢女的态度都要强过对他,他岂不是连一个婢女都比不过?“为什么让我放开?他可以,我就不可以?”他对于她,如鲸向海,似鸟投林,不可避免,退无可退。“有的人注定是无法取代的,天空再好,但也只能是飞鸟的途经,不是它的归宿。”真正的人,真正的事,往往不及心中所想的那么好。幸亏时光不会倒流,否则万物一定会朝旧岁月里疾步奔跑。

他们紧挨着孤独,因各种理由无法得到渴盼的相守,像世间疾苦,又不掩春色。烯潮收回灵力,此一句正是扎在他的心上。水澈说,旭天无法替代,那么他呢,又算什么?

“多谢。”

她能看懂烯潮眼底的失落,但她除此之外做不了什么,帮他尽快清醒才能斩断念想。

烯潮望着她离去,每一次他都没有理由让她留下。千年前是这样,千年后如是。

我字字皆你,你句句非我。

万千风景再也没有你陪我一起看了,原来没有你,在没得风景都一样索然无味。

“暗影公子。”

骨扇深受孚涯灵兵爱戴,累身战功不说,还是前任主神的暗卫,如今辅佐主神更是一马当先。虽为女儿身,其身手,灵力,智谋,连许多男子都无法企及。孚涯中关于她的猜忌只有两方面,一为她的本体,至今无人知晓;二为她的闺事,各处都盛传她与主神相携,但无人敢大肆宣扬,毕竟涉及主神,生怕被毙命。而且新来的水神,主神更是一反常态的多加关照,史无前例的疼爱。那些事只有她自己清楚,烯潮对她只不过是对旧部的情谊罢了,何来男女之爱?

此时两人相聚,本以为会有剑拔弩张的气势,不料水神只是目不斜视的走过,目光始终未在骨扇身上停留一刻。无人知她心中所想皆是旭天,皆是思而不得的痛苦。

骨扇暗中斜晲一眼,水澈入住孚涯数月,今日是头一遭见到,果然是不同凡响。两人一进一出,一愁情自酿,一妒意暗生。众人期待的好戏还未上演便已结束。

骨扇叩开殿门,多年如一日的冷寡表情,似乎带着与生俱来的煞气,刚刚她来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吗?

她快速排出思绪,作为一个暗卫,她不该也不能生出感情,否则烯潮的安全就无法保证。

“主神,织梦族和千灵族族长已经就范,是否斩杀以示尊威?”

“杀,不,不可以,我答应了她,放了他们。”

他答应水澈,不杀,自然是要做到,否则她会不开心,她不开心,他便会心疼。他怎舍得让水澈不开心?眼底化开一丝温柔,他的心里生出一根柔韧的丝线,抑制不住地滋长缠绕。

“主神,为何留下他们?我们杀两族族人上千,若是日后两族联合,我们...”

“我说,放了。”

他阴骘的眼神直直射来,对此没有一点耐心。为了兑现水澈的承诺,这人非放不可。何况只是两个分族,即便反抗,他也有能力平定,否则这主神的位子怎会坐得稳当?

“是。”

她压下心中急火,不杀不可以,不听命令也不可以。只是为何突然不杀?烯潮一向做事干脆狠厉,雷厉风行,按照以往绝不会就此放过,难道真的钟情于水神吗?可他们应是从未见过的啊,但那浅浅的笑到底还是证实了一些什么。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