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在一片白茫茫的浓雾中前行,单薄的衣衫让雾气濡湿,像涂了粘合剂的布料吻上皮肤的毛孔似乎想这样杀死每一个细胞,喉咙里都是黏潮的湿气,他皱着眉继续走着,眼前能看到远处越来越深的色块一点点变近。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所有的触感都真实无比,他能闻到空气里传来湿木头的香气,像雨后的森林,阳光还未来得及将水汽蒸发之前的味道。方寸光着脚,踩上松软的泥土路,指尖触碰到藏在雾气里的水珠,雾气慢慢散开,他走在一条铁轨上。
越来越深的色块更近了,透过逐渐变薄的雾气,本该刺眼的光亮被乳白色糅合,他眯起眼想看清楚朝自己靠近的光是什么,忽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一个人,狠狠抱住他往地上一滚,火车呼啸着破风而来,把浓雾搅散开,黑色的铁皮车厢几乎擦过方寸的鼻尖,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如果这个人不跳出来,他恐怕已经丧生在这轰隆而过的车轮下。
“你要是死了,我会很麻烦的。”那人双手按住方寸的肩膀,他抬起头看向他,在这一瞬,瞳孔剧烈收缩,这是谁,为什么和自己有着一样的脸!!
“不要害怕,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叫方寸,而我没有名字。但你只要记得,我会保护你就可以了。”
他看起来和自己一模一样,五官,身体,哪儿哪儿都是方寸这个人,但又好像不一样,他没有带着厚重的眼镜,脸上还挂着自己不熟悉的笑容,他好像是自己,又不是自己。方寸拍了拍自己的脸,有点疼,这不是梦里啊。
“别拍了,再拍会变傻。这里是你的幻想世界,所有一切都可以按照你的想法改变,你想见我,所以我就来了。你应该知道我的,不然身上那些伤痕可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挑起唇角笑笑,松开按在他肩膀上的手站起身,“你忘了吗,是我啊,不愿意做的事情,我都帮你做了,小寸,你是认识我的。”
确实,方寸是认识他的。
方寸从课桌里掏出了一只被开膛破肚的青蛙,满手是血的和黏液,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见怪不怪了,绿色的皮肤上用黑色的记号笔刻画着“是你”两个大字,他沉默地把死去的动物放进口袋,下课之后再找个地方安葬,翻开被划烂的书准备上课。他的座位在墙角最后一排,除了窗帘时常与他为伴,没有任何人会靠近这方圆两米的地方。
所有老师都知道班上有个可怜的孩子,但自从那个为他强出头的女老师被学生逼到自杀以后,再也没有哪个成年人有胆量站出来为方寸说任何一句话。
前面几排,嚣张跋扈的男生们扭头看着他笑,把擦过鼻涕的纸团往他身上扔,讲台上的老师只是咳嗽两声,示意他们不要扰乱课堂纪律。方寸有时候在想,要是自己不那么懦弱,不那么胆小,或许可以站出来揍他们一顿,但很多时候,现实并没有那么多如果和要是,懦弱与胆小天生同他如影随形,除了死亡,他没有可以逃避的地方。
家?他不敢想,方泓回来之后,那个空间已经没有家的味道了,越来越神神叨叨开始信奉鬼神的母亲,除了喝酒再没有其他事的父亲,对自己视而不见的弟弟,他简直怀疑也许有一天,那个脏脏的破了皮的旧沙发会是自己离开时躺的地方,抬头看看已经很久没清理过的电风扇,他满眼看到的都是自己挂在上面翻着白眼吐着舌头死去的样子。
奇怪的事情发生在一个闷热的下午,他在镜子里看到了另外的自己,那个人有着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但又做着完全不同的表情,方寸觉得这或许是救了方泓的报答,神仙给了他一个唯一的朋友,那个朋友说,自己可以帮他做方寸不敢做的事情,甚至杀人也可以,方寸有些害怕,不敢答应,但心里却觉得痒痒的,如果这个朋友真能帮他惩罚那些坏人,他希望,这些欺凌弱小的家伙都能从地球上消失。
那天晚上,方寸做了一个特别真实的梦。他迷迷糊糊感觉到自己走进一条幽黑的巷子,前面有两个蹲在地上拍牌的学生,方寸认识他们两,他们会在自己的包里塞恶心的东西,然后等他发现,指着他的反应拍手大笑。方寸本能地想要避开那两人,甚至开始催眠自己只是一朵蘑菇,他们看不到自己,双脚却不听使唤的越靠越近,等他回过神来,那两个男生已经倒在血泊里。
方寸是被夜风吹醒的。梦中的触感还留在手中,他伸出手,竟然看到自己满手都是血,连滚带爬地跑进洗手间,一遍一遍洗着手,难道不是梦吗?!那两个同学死了吗?!!被自己杀了吗?!!!越想越害怕,镜子里的人却笑了起来,“这不是真是你想要的吗,我帮你教训了他们,你该感谢我才对。”
镜子里的人不过是吓唬他而已,那两个使坏的同学就是被暴揍了一顿,受了伤,两天没出现在学校。第三天来的时候,身上的淤青伤口还没完全消退,任谁都不会会把这场灾难同教室最末尾的可怜虫联系在一起,只当他们平常坏事做尽遭了报应,除了真正挨打的人,谁也不会看到方寸的另一面有多么恐怖。
尽管这样,还没能阻止欺凌的发生,痛苦的车轮继续碾压着方寸瘦弱的身体,每一分每一秒都煎熬的他身心俱疲,方寸却变得越来越不敢打盹,也不敢照镜子,他生怕镜子里的人会出来报复那些他恨的人,甚至他开始克制自己的思想,拼命给欺负者开脱,让脑子里罪恶的想法尽可能消失,到了后来,方寸为了强迫自己清醒,开始用薄薄的刀片在身上留下痕迹,细微的疼痛能让他获得持续的清醒,这是他最后的办法。
但善的对立面永远是恶,方寸越是退让,恶意越发变本加厉,动手欺负他的人觉得有趣,看热闹的人同样感觉好玩,他像一件人间展览品,承受着来自各方的恶意,其中还有家庭的迫害。
终于到了那一天,无法抑制的痛苦像黑色的喷泉从身体中迸裂开来,他非常清醒,没有睡着,镜子里的人也没有出现,今天方泓有社团活动不会回来,他需要在今晚让所有痛苦结束。
注射器装了针尖穿进酒瓶的木塞往里打了过量安眠药,很快男人就昏睡过去,就算放着不管,他半夜也会被自己的呕吐物噎到窒息。女人在狭窄而昏暗的房间里跪拜一尊不知名的魔像,捏在手里的棒球棍只需要轻轻一敲就会让她失去意识。时间还早,他坐在餐桌前把晚饭盛出来,整整齐齐放上四副碗筷,电视上的足球比赛吵得他头有些痛,转身过去把电视线切断终于可以安静吃晚饭了。
很安静,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他缩着身子坐在桌前细嚼慢咽,看着窗外慢慢落下的日头,晚霞把玻璃外的天染成血一样的红色。方寸很久没有这么宁静的时刻了,他尽量吃的再慢一些,让这最后的时光能稍稍变长一些。
男人的钱包里还剩最后一张粉红色的钞票,他穿上躺死在床上的男人的夹克,带上弟弟的帽子,捏着钱出了门,他看上去瘦弱的像个初中生,所以暗中有仔细探查过哪里可以买到他想要的东西。那些欺负他的家伙,经常在临街巷子没有招牌的便利店里买烟,他今天也要去那里,用手里的一百块买一条十块钱一包的烟。
他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方泓还有一会儿才会回来,其实他很想见弟弟最后一面,至少在路过奈何桥的时候还能猜猜他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女朋友漂不漂亮,会结婚吗,会不会有孩子,孩子长得像妈妈还是爸爸,这样方寸才不会太无聊。他蹲在房间的地板上,看着沉沉睡去的男人,关了灯的房间,打火机的微光是唯一的照明,他看着那团温暖的红色,忽然觉得很安心,很快,他就要和那些课桌上的记号笔涂鸦告别,很快,他就和反反复复的伤痕告别,很快,他就要和虐待他的父母告别,火光是救赎,是即将指引他新生活的灯塔。
下一世可以选择吗?他把点燃的烟塞到男人嘴里,剩下的一条塞进床下,一包烟也被他倒出来很多顺便把烟盒捏的皱皱的塞进男人枕头底下。方寸抱着腿在床边坐下,看火星落到枕头上,把干燥的枕巾烙出一个小洞,那个洞慢慢扩散下陷,烧找了男人的发根,或许他已经死了,感觉不到疼痛,所以只是那样静静躺着,从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加安详。
方寸接着想,如果下一世可以选择,他希望做一只名贵一些的猫,养在一个富足的人家,主人最好是一对和善的老夫妇,还有一个帅气的养子,那样他就可以平时挠挠老夫妇的裤脚撒娇,等男主人回来讨要一个抱抱,趁他们午睡溜到阳台上翻着肚皮晒晒太阳,最后老死在柔软的猫窝里。
那样可比现在的生活幸福太多太多。
结果就是方寸并没有顺利实现去到下一世的愿望。他被“他”救了,被浓烟包裹的时候,他听到镜子里的人在呼救,等方寸再睁开眼,已经被消防队救下了楼,他站在楼下看着火势巨大的房间,整颗心再次被痛苦包裹,他很希望那个躺在床上的男人是自己,他想解脱,被火光染红的眼睛莫名湿润起来。
“你想起来了。”
那个人坐在方寸身边盘着腿看着他,“其实我很不希望你记起这些事情,毕竟这是不能被揭开的黑暗,特别因为精神状况的问题,你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像你这样的家伙恐怕一辈子都会活在痛苦里。”
“我本来就是为了不让你痛苦而诞生的,所以为了避免你愧疚一辈子,我现在就告诉你,那天晚上你什么都没做,就你放的那点火,根本连窗帘都烧不完,你爸妈也不过只是晕了过去,后面发生的事情,一件都不是你做的。”那人抱着手看他,“这下晚上该睡得着了吧?”
方寸眨眨眼睛,本能地想推眼镜,却发现自己没戴眼镜也看的很清楚,这时候想起他说过,这里是自己幻想的世界,所有一切都按照他的愿望搭建,不近视也是他的愿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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