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郦见他动作娴熟,问:“十六经常会到这里来吗。”

这里是最为偏僻的南偏门,下山是条小路,杂草丛生,荆刺良多,离山下最繁华的街道又远,几乎没人走了。

十六拍了拍手,手中馒头屑尽数而下,无数金鱼一拥而上,金色白色纠缠不清,密密麻麻的一片。十六回头道:“我每天都来,这些鱼儿要是离了我,是活不久的。”

他看了看天空,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得快点下山,不然活都得被抢光了。”

十六在前方带路,白郦紧跟身后,这条路实在是偏僻,已经不能称之为路了,以前像是条河道,一路都是干竭发白的石头,没有路,全部都是踩着石头顺沿而下的。十六跳到一块大石头上,颇为得意道:“白郦大哥,你猜我怎么发现这条路的?”

白郦当然猜不到,他只有摇摇头。

十六指着枯竭的河道,“你看脚下面是不是有很多的萤石。”

这是啼邺特有的石头,石头表面掺杂着碧绿的纹路,一到晚上会发出淡淡的光,十分漂亮,若是少的话肯定价值连城,可偏偏无论是运河,湖泊,水池,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这玩意,比大白菜还泛滥。

十六道:“这里的石头跟普通的萤石不一样,它们晚上是红光,只有不行山有,我偶然在运河看到过几颗,一日无事我顺着红光而上,走了许久竟来到了南偏门,河道绵延而上一直深入不行山深处,我就不敢再上去了,里面猛兽出没,被吃了怎么办。”

白郦捡起一颗萤石,放在手中细看,这萤石细看无痕,精致冰冷,更像是哪个美人流的眼泪。北海有鲛,声如天籁,泪落成珠,只是萤石太多了,怕是整个鲛人族哭上一整年,也铺不满啼邺的长护运河。

两人很快下了山,由人烟稀少到人山人海,一路行商走贩,叫卖声此起彼伏,这里是南门街,是其他城来的平民和游走各国之间商贩的常驻地,旁着九曲回肠的运河而建,是商船卸货载货的地方,人来人往。

这里没有欢喜州的繁华,也没有豪门世家居住的北上街的大气,连驿站都要比这地方好的多,这怕是啼邺最混乱黑暗的地方,可它偏偏是最为赚钱的地方,是外来人的希望。

这里脏乱,喧哗,潮湿,什么人都有,什么东西都有,更是将人当畜生一样买卖。各国口音大有不同,要仔细听才能连蒙带猜知道半个意思,白郦左右看个不停,就如十六初上敬州上府的时候。

路过一处,白郦停了下来,摊贩正在吆喝,山里打的野鸡野兔被关在铁笼子里,路人在摊子前指了指,摊贩熟练的将一只白色兔子提了出来,快速并且流利的将兔子头一刀斩下,血浆崩了一地,摊贩一边剥皮一边笑道:“这兔子头最好吃了,你偏偏不要,真不识货。”

路人掩鼻嫌弃,“兔子头有什么好吃的,不但没肉,看着也渗人。”

“随你随你,我告诉你,要不要头都一个价啊。”

“别废话,快些宰了。”

皮被撕下,内脏掏出,肉切成一块一块,一气呵成。由于摊贩手法娴熟,那鲜红的肉还在跳动,直到路人远去,白郦还待在原地。

他脑中似被一银丝绞的一疼,想起幼时已经被掩埋在深处的记忆,太遥远了,回想起来,倒像是别人的记忆。

威严的黄袍男子坐在檀木桌前,身后站着几个宫人,低头凝息。

男子对面坐着一个幼童,幼童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头发被梳成一个小辫儿,若没有脸上故作老成的冷漠模样,粉雕玉琢的,倒是可爱的紧,让人忍不住想抱。

那时的不负才三岁。

男子开口问道:“听说你又与卫家那几个小孩一起玩了,还去雪山抓了兔子。”

幼童有些紧张的抓了抓袖子,低头道:“是。”

男子道:“若你练剑有这么用心就好了,剑师说你剑法愚钝,连剑都拿不稳,你这样怎么能当王呢,你可知北寒王,是要拿起整个百晴的安危吗。”

剑师是百晴最好的剑师,剑师教人一向以实战为准,第一天便让他拿剑刺人,对方是个小太监,只比自己大几岁,看着不负的眼中是无比的恐惧,不负扔下剑,朝他走了过去,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最后求着母妃将这个小太监留在了茗玉轩。

第二日剑师降低了难度,让不负拿剑刺一只小鹿,小鹿被绑着,只要白郦杀了它就好了。

就像父皇说的一样,当王,必须得执剑,必须得见血,必须得……杀人。

小不负问:“我为什么要杀它,当王不是要救人吗。”

剑师道:“不杀人怎能救人。”

“救人何须杀人?”

剑师道:“有舍才有得。”

小不负十分不解,“当了王,也需要舍去吗,若有舍才有得,那这不是天下道义,更不是当王的宿命,这是……”他抬起头,眼中带着无法动摇的坚定。

“这是人的贪念,妄念。”

“我不要当王了。”

剑从手中划落,发出一声厚重的声响。

剑师瞠目结舌,二皇子拔出了重言剑,是天定的下一任北寒王,此言乃大不敬,缪言!

当即禀报了皇上,皇上震怒。

父皇称这为懦弱,将不负禁闭了七日,没有食物没有水,不负幼小的身躯跪在宗祠里,看着历代帝皇的牌位。

父皇说,天下都是列祖列宗靠剑打下来的,正因为拿起了剑,才有了北寒万里的疆土,英勇无畏的战士,安居乐业的百姓。

不负想,这么冷,也会安居乐业吗?战士不会冷吗?百姓能吃饱穿暖吗?

温暖的地方是不是会更好呢。

母妃说北寒关以外的以外是很温暖的地方,母妃就是从那里来的,燕南还有其他三国都有四个季节,万物复苏,烈日蝉鸣,甜果子,归落沉寂,不负用手在地上划着,想着长大以后,一定要去燕南看看。

如此想着,才四岁的幼小身躯竟然坚持了三天,直到最后终是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

男子语气有些严厉,一直沉默的兰妃开口道:“皇上息怒,不负还小,小孩子都是爱玩的...”

男子斥道:“谁都可以是小孩子,就是他不能,轩儿都会背四书五经了,他呢,剑都拿不稳还跟卫家那几个孩子一起到处野,不好好练剑,以后怎么能为君分忧,独当一面。”

小不负低着头,手抓着袖子。

这时,宫人端上了一碗肉汤,放在中间,只给不负盛了一碗。

男子道:“喝下。”

小不负不敢违抗,只有拿起勺子喝汤,一勺又一勺。

男子问:“好喝吗。”

小不负心不在焉吃什么都食之无味,他点点头,“好喝。”

男子声音意味深长的起来,“毕竟是自己养的东西。”

幼小的身躯徒然一顿,抬起头盯着面前男子,胃里一阵翻腾,猛的捂住嘴拘下身子。

男子厉然道:“不许吐出来!不但汤要喝完,肉也要吃干净!富春的命就在你手上了。”

富春就是那日救下的小太监。

兔子肉被端到小不负面前,小不负颤抖着双手,忍着恶心将兔子肉拿在手上吃完,泪水顺着脸颊落在汤里,最后喝完,一滴也不剩。

男子说:“这就叫有舍才有得。”

恍惚中侍卫进来禀报什么,小不负不知听到了什么,再也忍不住吐了出来,苦水翻腾,直到最后什么也吐不出。

有舍才有得。

虽然他最后什么也没得到,兔子死了,富春也死了。之后小不负大病半月,醒来后勤加练剑,也是从那以后,再也不吃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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