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平静远远出乎王文徽的预料,他没来的及思考,低垂的眼皮按了关机按钮,脑袋也停止了运算。

其实,这一切锦程怎么能感觉不到呢,只是她不愿意说透,曾经为这个家所付出的一切辛劳都化作了现在挡在他们面前的一块块顽石。曾经帮助过的人都站在路边等待着看他们跌跌撞撞,等待着听她们无奈地哭喊,等待着她们向他们伸手求救……

关于这个事情,锦程不止一次和丈夫说过,都是沾光沾行易了,(经常沾光的意思)你现在没有光让他们沾,当然把你扔到一边了……守喜也是一脸无奈,不停地感叹,这世道到底怎么了呢?

和丈夫的无奈相比,锦程终归是锦程,这一切都压不倒她,她对丈夫说“即便是要饭,也绝不进他们的家门!”守喜知道,这绝不是妻子的一句气话。

锦程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你愿意咋折腾就咋折腾,你要不说出来分家我绝不先提这事儿。只要你能忍住,我也能扛住。这事儿就是明摆着的,谁先提,谁就在舆论上成了被动,虽然锦程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但绝不能在这事儿上输了理,无论世道怎么改变,她坚信有理走遍天下。

生活中充满了变数,谁也不能从这些变数当中抽离出来。每个人都扯着一根线,即便你再保持中立,也不能避免和他人交织,缠缠绕绕,错综复杂。

朦朦胧胧中,锦程带着没有解答的问题睡着了……

花生出完,余下的活基本上就打场了。打场就像是厨师做饭,得讲究火候。它不像是出花生,起的早点就可以干活,花生秧被露珠浸湿,变得有韧性,在机器里就不那么好打碎,花生秧总是带着花生角就被抛出来了,只有半潮半干的时候,花生秧和花生才能痛痛快快地分离,如果太干了,花生秧就会被机器打碎,顺着花生口窜出来,这无形当中又增加了分拣的活。只有找到干湿的临界点,才能把场打得干净利落。打场本来不用起那么早,但是习惯早起的锦程仍旧三点钟开始了一天的忙活。把袋子一个一个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被老鼠要破的或者是没有口绳的,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往往会阻碍一天的进程嘞,这几天可没有多少人愿意耽搁一点时间。

对锦程来说,新的一天预示着新的烦恼。她无法预知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自收秋前,五弟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说话也不那么和气,动不动就给两句。起先,还以为是心情不好,也没有太在意,现在看来真是自己想错了,她感觉自己蒙着眼睛被人一步一步带入事先准备好的陷阱前。自己使不上一点劲儿,无法预判,只能任人摆布。走与停不受自己支配,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自己……

天亮了,锦程和孩子第一个到达场里,准备为今天的打场做准备。到场里一看,昨天支好的花生摘果机不见了,锦程心中一震,不会是被人偷走了吧,这下可坏了!锦程想到了最坏的结果。邻居在地头儿搭了个安,她小跑着去打听点情况,邻居告诉她摘果机没有被偷走,是五弟拉走了,得知这个消息,锦程内心无比烦乱,这个结果比丢失更可怕,她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料到,守全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原来是篷布上扫得干干净净,一点灰尘都没有,昨天的花生秧也被转移到别处,为今天的花生秧腾出来足够的地方。

一切收拾妥当,锦程的脑袋像是被砖填满,一点缝隙也没有留,头晕晕乎乎的,她拍了怕头,一点知觉都没有,她站在场里,不时地向东边望着。

上午十点钟,等锦程看到五弟开着拖拉机来到地头儿,心中那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这个摘果机是谁嘞”锦程指着车斗上新的摘果机问。

“我的——”守全边解绳子边说。

“那老的呢?”锦程不解地问。

“卖了!”守全平淡地说。

“卖了?”对待这个结果,锦程有些吃惊,这可是两家老伙的东西呢,怎么说卖就卖了呢。

守全拽住手中的绳子,瞥了锦程一眼说:“呃,那个——这个花生摘果机是俺自己买的,你也不用给钱了,先用着吧,这地明年——呃——这地你们也不是一直种着嘞”

锦程从这看似普通的话里挖掘出两层意思:一,花生摘果机属于五弟自己的,之前的老的卖了算是自己的使用费。二,明年估计不种地了。

锦程想了想说:“那这,不能白用呀,该俺出多少钱,俺让恁二哥给你”

“不用,这个就是俺自己的”守全一口回绝锦程的建议。

看来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锦程也不再说什么,只能按照这个方向前进。摘果机已经把自己摘干净了。再把之前邻居给自己说的恁家守全去石头村瞧拖拉机的话联系起来琢磨一下更加有“味儿”。很明显,这是再一步一步撇清自己。

即使蒙着眼睛,此时,锦程总算理清了头绪,可以预见她将被送到分家的终点站。

机器的转动将所有人的节奏全部带动起来,脑袋彻底放空,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能想,眼睛和手脚都要集中注意力,这样才能够跟上机器的需求。

一上午时间在轰隆隆的响声中渡过。机器的轰鸣逼迫着思想和肉体分离,如同行尸走肉般运转着。

太阳烘烤着大地,花生秧上仅存的露珠早已经升腾不见,轻轻一捏,就能呼啦啦地碎一地。

守全停了机器,骑上电动车回家去了。

锦程扭头看了看篷布上的花生,心里说不出的滋味。短小的花生秧桔梗俨然盖住了花生角,这可不少费事呀,扬场也扬不出去,只能一根根从花生里筛选,收花生的人也不收,不不选都不行,哎——真是愁人呀。

两个孩子累坏了,闭着眼睛张开手叉着腿躺在花生堆上,锦程叹了口气,抓了一把木锨把花生拨拉开……

等到花生都摊开,锦程才和两个孩子回家吃饭去了。

一进胡同就碰见了从胡同里低头走过来的兰香。

“咋了,大嫂”锦程笑着问。

“冇——冇事,这不,呃,嗨,俺刚去那边借东西啦”兰香断断续续地说。

“哦,那回家吃饭吧”锦程说。

“不拉,你赶紧做吧,忙活一上午了”兰香关心地说,“对啦,程的,俺还真有个事给你说呢,啥事呢,你瞧瞧,这脑子,还想不起来了嘞”

“不慌——”锦程掏出钥匙安排两个孩子先烧水做饭,她预感到,大嫂绝不是来借东西的,这个胡同就住了三户,一家不种地,一家没在家,这能借啥呢。

“哦,想起来了”兰香往锦程面前凑了凑,贴近耳朵说,“你说说,恁图啥了,你们两家合伙收秋,你们三个人,守全他家一个半,说一个半都有点多,村里人都看不下去了”说着朝着墙上吐了一就谈表示不满。

“嗨,大嫂,就这吧,都是自己兄弟嘞,多一个少一个不趁劲(不碍事的意思)”锦程笑着说。

大嫂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一时间还捉摸不透。

“你瞧瞧你,咋恁傻嘞,就李英那头疼都是装的,在家天天唱歌,我的老家,嘿!就住在这个屯……”兰香还学着唱了几句,“你瞧瞧多高兴,狗屁头疼嘞”

五弟媳妇的病,这就是心知肚明的事情,说透了也没有什么意思。锦程也没有去接这茬。她等待着兰香继续往下说,尝试着摸清她到底什么意图。

见锦程没有反应,依然笑呵呵地看着自己,兰香有点着急,沉下脸说:“中,俺就说这么多了,说的多了也不受待见”

见兰香有了意见,锦程赶紧接过话说:“大嫂,俺可着你是对俺好嘞,俺心里都清楚”

锦程的几句好听话总算起了点用,兰香的脸色稍微好转。她咳嗽了一声,说:“程的,俺还是那句话,县城要是不好混就回来吧,咱妯娌俩也能说说话,有个照应”

锦程笑着说:“俺着,大嫂,有你给俺撑腰,俺心里踏实多了”,锦程扭了扭头看看厨房里忙活的儿子,接着说:“大嫂,今个在这吃吧,快做好饭了”

“不啦不啦——俺再看看那谁家来人了冇”说完背着手往东退了几步,佯装去看看邻居家有人没有。

锦程关了门,两个孩子已经把饭做好了,搁在了东屋的桌子上。

“呸——瞧恁这德行,还给俺这装老大嘞,瞧瞧恁明年还嘚瑟啥”锦程鄙夷地嘟囔道。

啪的一声,一口痰砸在了木门上。

东屋内,锦程端着饭碗,一点胃口都没有。精神和身体发生了分歧,脑袋的饱胀和胃里的饥饿开始对抗。锦程明白,此时,绝不能让精神去指挥身体,否则,下午的活就该泡汤了。饭力,饭力,年纪大的人就靠饭力了,无论如何也得吃饱呢。她从堂屋西侧的菜地里摘了一根辣椒,一口咬下去,舌头瞬间麻木,额头的汗珠也冒了出来。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往嘴巴里添,几分钟的功夫一碗面条进了肚。

床上传来儿子轻微的鼾声,她扭过头看了看满脸胡子的儿子,心理充满了愧疚。

思想在狭小的夹缝中撞得头破血流,一时间,也缕捋不出个头绪,锦程起身躺在床上休息,管他呢,车到冇恶路,锦程想起来爹说的这句话……

农忙时,整个村子又恢复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节奏当中。没有人关注兜里的那个诱人的手机,只要不响,没人想着去看它一眼。一切时间都听从太阳和月亮的指挥。不知不觉间,国庆节已经过去七天。

这天下午,王文徽一身轻松,他脱去厚重的千层底,换上上学的行头儿,刮了刮胡子,“还是帅小伙!”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收秋基本结束,大多数花生已经入了仓,外出打工的人早已经迫不及待地赶上了早班车分散到祖国各地。

整个村子又陷入了一片沉静。

在这个平静地村落,人们又开始了另一种忙碌。

收了秋,农田里基本上没有了活。忙碌将近一个月的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三三俩俩聚在一起,开始了另一种安逸的生活。你看,大嘴门前边又聚集了不少女人。几乎每个人面前摆着一个藤编的篮子,身边都蹲着一个布袋。

秋收后到第二年五月份之间,几乎整个村子的妇女都在干同样的事情。一年一度的单双果“挑选大赛”打响了。

妇女们聚在一起,边说话边熟练地将布袋里的单双果分开,单果留袋,双果进篮子。挑选单双果就像是超市的猪肉一样,猪里脊、排骨都远远大于五花肉的价格。忙活一秋天的人们谁不盼望着兜里能多见两个钱呢。不过,单调的动作实在枯燥无味,这极大地考验着妇女们的耐心。不过,也不用过于担心,妇女们早已经练就了绝活——脑袋和身体各忙各的,互不打扰。唾沫星子在人群中四处飞溅,若逆着光从远处看,能看出人群的头顶上时常挂着一轮彩虹。

在这个人群中绝不能缺少两个人——大嘴和大炮。

对这二人来说,这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机会。平时忙得吃饭的机会都没有,谁还有闲工夫去说话呢,这可把二人憋屈毁了。肚子里话总算有时间拿出来晒一晒……

秋收的第二天,东头的小媳妇的糗事已经在西头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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