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守喜骑着大二八从县城赶来。
第二天三点整,锦程做好了饭,两个孩子从朦朦胧胧的睡梦中醒来。
半小时后,一家四口又一次奔赴到西北的“战场”。
月光正亮,整块黄土地露出来原来的模样。放眼望去,成片的花生躺在地上等待着今日的阳光,依旧埋在泥土里的花生也已经枯黄,风一刮,哗啦啦直响。
王文徽和妹妹站在车斗里。
车斗随着拖拉机的前行不断跳跃,王文徽紧紧地抓住车斗前的铁栏杆,一松手将被震动到别处。
他抬着头看着那轮明月,心中无限感慨。
深秋的风迎面吹来,他不禁地打了一个冷颤。这个冷颤瞬间被车斗的颠簸所化解。学了四年文学的他突然吟诵几句诗歌来记录这生活的烦闷,脑海里刚有点眉目,一只飞虫嗡嗡嗡地窜了过来撞到他的脸上,彻底打消了他作诗的兴趣。他一只手拢了拢敞开的衣襟,呆呆地看着满地的月光。你若仔细看去,眼睛所到之处依稀可见没有发黄的叶子上淌着晶莹的露珠在月光的照耀下泛起点点星光。
这样的日子还需要持续六天。他渴望着这七号的到来,到了七号,地里的活基本上告一段落,收秋的活也基本上处于收尾阶段,这个“七”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他由衷地喜欢它,对他来说,这代表着胜利,代表着解放。
这些日子虽然有点苦涩,但是他不能有任何怨言。他清楚,一家人忙忙碌碌一年收成即将全部被他装进口袋,然后送到学校那个铸铁焊接的窗口。
他没有任何理由去埋怨。
繁重的劳作并没有禁锢了他的思想,一旦进入田地里,手脚和脑子彻底分离,无论脑子如何天马行空,这都不影响手脚的节奏。
他在脑袋里躺着休息,喝茶,看书,和朋友们举杯换盏,甚至拉着女朋友的手钻进校园的小树林……
这一切的关于享受的“思考”都是有必要的。如果没人打扰他,他愿意沉浸在脑海里那美好的“思考”当中。这些“思考”如同绚烂多彩的泡泡,明明知道瞬间会破灭,但这都不影响他短暂的快乐。如同麻药注入了身体,任何身体的痛苦都无法触碰精神的独自欢愉。
他穷尽乐趣,享受着每一个瞬间。他时常分不清现实和想象,他的眼睛看着眼前真实的一切,而他的脑子又屏蔽着这一切。
恍恍惚惚,真真假假,如烟似梦。
十几分钟后,一家人又钻进地里,重复着昨天的劳作。
当别人还在沉睡的时候,这一家子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至今为止,村里人都知道他们在村里干活属于最快的,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们如此拼命。对这一家人来说,这没有什么可以歌功颂德或者要躬行赏的需求,这一切都是源于生活的需要。锦程不是一个蛮干的人,什么事都要掰扯清楚,从中找出一点窍门,省点力气赶点活儿。自己家的情况自己最清楚,门市和地里都要兼顾,这本来就是一个难题,现在还要填补五弟家甚至周围人的杂言碎语,这就成为一个极大的难题。守喜还要兼顾门市,地里就不能常来,这难免会给别人以口舌。在农村人的眼里,学生永远是学生,女人永远是女人,地里的活就是男的事儿,妇女和孩子顶多是帮衬帮衬,即便你做的再好,掏多大的力,这都无法改变祖先传下来的看法。自己不会开拖拉机,犁花生还得仗着五弟,还有打场,这些都是最费劲的活儿呢。怎么让众人心服口服呢,锦程急需寻求出路。
要说起出路,还得和说说头顶上的这一轮明月。前年的一个凌晨,正为收秋发愁的锦程怎么也睡不着,她走到院子里,月光洒满地面,她清楚地看到了墙角堆砌的杂草。嘿,她脑海里迸发出一个想法,对,就这样干,说时迟那时快,她甩开腿蹬上自行车就去地里查看情况。
月光正亮,她尝试着拔了几颗花生,嫩绿色的叶子在月光下变成了墨绿色,不过这倒不影响,白色的花生在黄土地的映衬下更加明显。一眼就辨识出来。她反反复复从地的北头儿走向南头,蹲下来去实践一番,结果都很满意。
她直起身,看着天空中的月亮,从未感觉到如此的亲切。
笨鸟先飞,我开不了车,但是我可以多出花生呀,锦程完美地化解了矛盾,内心中那个纠结如麻的疙瘩终于解开。她清楚,两个人合伙,无论什么时候,要想长久,绝不能抱着占岗儿的思想。她不愿意占便宜,也不想让别人说她占便宜,虽然她不在乎别人对她的说辞,这一切只是为了自己图个心安。至于儿子那再三的追问,她也没有做过多的解释,生活不是能讲清楚的,只有自己经过一些挫折和磨砺才能懂的其中的味道,锦程相信,这些事情儿子终究能明白。
是的,有些事情,王文徽还不懂,但是一些事情也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他明白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他清晰地感觉到对于五叔和五婶的客气绝不仅仅是晚辈对长辈应有的尊敬。有的时候母亲挨了挖苦,也常常一笑了之。自己更不敢说三道四。刚强的母亲为何如此软弱,他还搞不懂,至少目前……。
就这样,秋收时凌晨三点下地干活就被输入到程序内,一到秋天,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一家人早出晚归,不去谈论什么,不去思考什么,他们的眼里只有田地里的庄稼,无论是自己的地还是守全家的地,都一样对待,保证人过后,花生整齐地摆放在身后,花生角一律朝西,让花生有更多的暴晒时间。从早上进地到晚上出来,一天算下来干活时间要有十六七个小时,前几个小时靠着体力后几个小时靠着信念。蹲着、跪着、坐着,凡是能够使用的姿势全都轮番上场。王文徽虽然也在地里锻炼了几年,但是一天下来也像霜打了似的耷拉个脑袋。他没有勇气去看看眼前的田垄,他的眼前总有一陇又一陇的地,一上午的劳作,在诺大的地块里也显出不出来成绩,他甚至有点绝望,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关于这种恐惧,他也有自己的思考,他想到了拉磨的毛驴,毛驴一圈又一圈旋转,也许和他现在一个感受,毛驴的眼睛总是盖着一块黑布,也许主人怕毛驴感觉到没有希望吧,想到此,他暗自笑了笑,怎么把自己和毛驴相比了呢?
他的思想早已逃脱脑壳的束缚,跑到了原野上,天空里,爬上到了青藏高原,喜马拉雅山,一切能“理想”都渐渐实现。成功的快感如同甘露滋养着干涸的身体。这让疲惫的人感到了些许的安慰。
月光下干活的人还没有察觉到,月亮的光辉渐渐地被阳光取代,太阳并没有月光那样含蓄,太阳像个充满激情的肌肉男一样,线条生硬凶悍,遇见自己的爱人就是一阵乱吻,情感迅速燃烧爆炸,什么细水长流,什么甜言蜜语此时此刻显得多么繁琐和多余,他要的就是直接和豪迈。在太阳的热情下,露珠散去,潮气渐退,裤腿上的泥巴变得龟裂,忙碌的人开始感觉到背后一阵阵燥热,开始褪去一件件衣裳。
等到身上只剩下短袖的时候,守全才骑着电动车晃晃悠悠地来到地头儿。
“李英头疼了,搁家睡觉嘞”守全剔了剔牙说。
“哦——去犁地吧,快拾完了”锦程说。
锦程不去计较这么多,多个人干少个人干也就这样了,和和气气就好,她低头忙活着。
王文徽和妹妹蹲在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干活!”锦程咳嗽了一声说。
锦程一声令下,两个孩子低着头把意见装到脑子里。身后一排排白白胖胖的花生躺在暖暖的地上,像是在海滩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显得那么慵懒,可爱……
接连几天,守喜媳妇带领着一家人按照自己的方式忙碌着,一切都是重复的,一切又是崭新的。
等锦程收拾碗筷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进入了梦想。
我们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劳作对锦程来说是轻松的,我们所说的轻松并不是身体上的轻松,她不是圣人,一天下来,腰和腿都完全麻木到不属于自己,她感觉到的轻松完全属于精神上的短暂休息。在县城一个脑袋被扯得四分五裂,现在这几天,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忙活眼前这点事情就好了。对她来说,身体的疲惫远远小于精神的折磨。
洗洗涮涮,等一切收拾妥当后,已经是十点多,这时她才能获得短暂的休息。五十多岁的人竟然有如此的精力,即便在村子里也实属罕见,这是村里的人们给予她的评价。不过没人真正清楚她内心的压力,一个濒临饥饿的人怎么能潇洒地生活呢。不过,这并不代表着她的绝望,她坚信通过自己努力,一定能够将整个家庭拉出这个贫苦的泥坑。前方的路依旧黑暗,即使磕磕绊绊,委屈的时候躲在角落独自哭泣,独自疗伤,等擦干了眼泪,这一刻又成为一个新的开始。
皇子村的夜静悄悄,树叶在微风的摇曳下昏昏欲睡,偶尔从草丛中传来几声蛐蛐儿的叫声,整个村子陷入了沉睡之中。
时间短暂且漫长。短短五天时间,整个大地都发生了变化,追求自由的花生都爬出了泥土,它们甩掉了秧的束缚,聚集在一起欢庆着丰收,这时裸露的黄土地也得到了短暂的休息。
当邻地边的小宇娘正喋喋不休地数落小宇爹的时候,守喜和守全家的二十八亩花生全部堆积在场地里。此时,总算能够长舒一口气了。到此,王文徽才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花生落在地里,十天也出不完呀,秋收,就是要和时间赛跑,很显然,在母亲的催促下,他们赢得了比赛。
说起秋收,不得不提提一个患有“阶段性头疼”的病人——李英。收自家花生时总能斗志昂扬,红光满面,等收到守喜家地的时候就像是刺破了的气球,干瘪到不能动弹。锦程当然能看出来这其中的奥妙,只是不值得说透,对她来说,只要有人能开车,其他的事情他们母子三人都能干好,对于这些少一个人的细节也没有必要去争辩。窗户纸再薄,只要捅破了也得漏风呢,这便是锦程的处事哲学。修修补补,只要这挂马车还能前行,在她没有十足把握去修缮的时候,她宁愿凑合着前行。
窗户纸虽然没有被捅破,但是窗户里发生的事情早已经人尽皆知。在西头的田间地头早已经散开了不少的言论。锦程一家人沾光冇够,把人家守全家的都累病了,什么守全媳妇这头疼病真是奇妙……各种言论随着农忙接近尾声时都传了出来。这远远出乎锦程的预料。
不过,锦程继续坚定自己的主意,只要不影响干活,其他事情都能放置不管。
就在前一天的半晌,拖拉机的三角带突然打滑,守全催促着王文徽骑着车子去家拿。
大门紧闭,屋内传来哈哈的笑声。
“那个赵锦程……”里边传来母亲的名字,这唤起了他的警觉,他把耳朵贴近铁门仔细听着里边的对话。
“咋,俺给你说的这一招咋样,好使不?”兰香得意地说。
“还行吧”李英平淡地说。
“你得了吧,得了便宜卖乖,要不是俺,你能在这歇着?你瞧瞧俺累个半死,要不是做饭,俺还得在场里趟花生呢”兰香不满地说。
“呵呵呵……”
“你就偷着乐呵吧”
“你说,守喜家真不能过了?”李英好奇地问。
“这不是扯嘞你,要能过还能种地嘞”,“我就不能看着她那嘚瑟劲儿,去县城咋了,这不还得灰溜溜地回来?”兰香恶狠狠地说。
“大嫂,你说——咱这样,她咋也不吭声?”李英问。
“要我说呀,恁就几把不利亮,照我说的,直接把她甩开了,啥几把也冇,瞧她还种鸡毛地,肯定饿死她哥龟孙了”兰香不满地说道。
李英不说话,长长出了一口气。
王文徽见屋内没有了声响,以为屋内的人觉察到外边有人,随即喊道:“五婶,开门——”
王文徽进了门,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笑着给大大打了个招呼,然后拿着三角带离开了。
倒是身后的兰香一直给李英使眼色,咳嗽,生怕李英嘴没有个把门的说出去,等到这个侄子出了门又叮嘱几句才放心回家做饭去了。
路上王文徽内心里焦躁不安,他在脑海里反反复复考虑到底给他妈妈说不说这事,本来这活都够重了,再给精神上增加点压力……
直到地头儿也没拿定主意,反正也不差这一会,再想想吧。
场内一切就绪,所有人投入到紧张的岗位当中。
等到晚上回了家,趁着吃饭的时候,王文徽才把这个事情给锦程讲了讲,锦程笑了笑说:“睡觉吧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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