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江鸿的推测甚为黑暗——
当年天资卓异有望登顶的苦性之死,以及崩溃禅心宥步于洞真的苦觉,都是因为输了同苦命的权力斗争。
甚至苦觉之死,亦是悬空寺苦命的安排。天京城血战,是悬空寺为救地藏而促成的故事!
细想过来,整个“中央逃禅”事件里,悬空寺的确算得上是赢家。
被封镇在中央天牢,被很多人视作世尊的【执地藏】,毕竟逃脱。
祂死在天海,是为世尊正名。
世尊的伟大毋庸置疑,世尊的名称再无动摇。
而现今行走于冥土的【真地藏】,更遂了世尊本愿,全了世尊的慈悲。
敬奉世尊的悬空寺,得以保全敬奉。无数佛子,万古信仰,原本无缺无憾。
那么谁是输家呢?
已死的楚江王,孤独的尹观,入魔的楼约……一切无法再回首的遗憾!
现在姜望需要面对这个问题。
面对应江鸿所铺开的对于悬空寺的怀疑,面对应江鸿的告知,告知他当初苦觉的付出,有可能并不纯粹。
其实他很早以前,早在天京血战那一次,就在面对这个问题。那是半夏的恨声——
“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吗?苦觉怎么对你那么好?他真的对你好吗?”
他当然还记得半夏真人最后的悲号——
“苦觉一直是在利用你!他另有所图!”
这一生很多事情,想忘都忘不掉。
他已经走到当世绝巅,仍然会频频回首,在回忆里驻足。因为很多人,很多美好的瞬间,都永远地停在了过去!
他又不是什么蠢货,也早不复当年枫林城里的天真,岂不知世间爱恨有因由?
他怎么不记得,苦觉当初非要收他为徒,一直到最后,都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可他更记得苦觉说——
“此路,不通!”
记得那只虚弱无力但抬起来的手——
“不要让他……看到!”
所以他当年就有了答案。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但有些事情,不能被时间改变。
现在他的手放在剑柄上,只是说道:“吾师为我而死,我永远怀念他。”
他当然明白,他虽身怀歧途神通,能够警觉他人对命运的操纵,但有时候操纵命运,并不需要使用神通。就像他有时候只用剑术,亦能在战斗中逼迫他人做出错误选择。
的确存在苦觉被人误导的可能。
可无论怎么说,庄高羡串通玉京山诬他通魔是事实,庄高羡借一真道成员在妖界对他出手事实,那一日他同庄高羡的生死厮杀是事实,靖天六友欲救庄高羡是事实,苦觉在长河之上为他血阻六真是事实——
苦觉为他而死!
他为苦觉拔剑。
他们之间的过往便是如此。其它的事情,与他无关。
就像此刻他的手中只有剑,别无其它,他也只记得苦觉的好,苦觉的爱。
离开枫林城的那天,他想他永远不会再相信“老师”这个身份。可苦觉用一次次不计回报的付出,不问得失,不要面皮,乃至于丢弃性命,叫他再一次说出这声“吾师”。
这是苦觉生前威逼利诱、胡搅蛮缠乃至于拳打脚踢,也未能听到的一声!
也只有熟悉苦觉的人,才明白苦觉等这一句等了多久。
瘦骨嶙峋的苦病,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一无所有的天空。苦觉总是不要面皮地说“吾徒”、“我家爱徒”,他总是骂苦觉热脸贴冷屁股,虽则苦觉嘴上从不吃亏,但他知道这是他唯一能占上风的一句。
可是此后,这唯一的上风也没有了……
可是那个他吵不过的人,更是已经不在。
“正因为怀念,你才不能叫他死得不明不白。”应江鸿对姜望自然有相当的了解,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苦觉的不是,而是剑指苦命,说苦觉也只是被操纵而不自知的可怜人。
南天师这样叹道:“你信他爱你之心至诚,可至诚之心,往往被诡谲操弄!”
姜望只道:“他死得很明白,不是吗?”
即便苦觉精准锁定靖天六友的行动,及时前往阻止,整个过程之中,包括情报来源在内,尚还许多有待商榷的地方,这过程极有可能受人影响……可他真真切切的,是死在靖天六友手里。
那就没有什么不明白的。
杀师之仇,为人弟子者,不可不以血还报。
“南无释迦摩尼!”
苦命低颂佛号,那张愁苦的脸,皱成了深壑。
“苦性若在,的确不必老衲担此位,不必我以愚鲁害梵传。”
“苦觉若在,他必不会缄声,早跳起脚来,指天骂地,撒泼打滚,把自己滚进泥里,也护我这一点颜面。”
“可惜……他们都不在了。”
苦命顿了又顿,一段话几乎未能完整。
苦觉私下里也没什么正形,发起怒来甚至会指着鼻子骂他,可是在外面却总是会坚定不移地维护他这个方丈师兄,维护悬空寺。
苦性是同辈之中最为秀出者,可……
可一切都过去了。
“我修命而知命不可违,我度苦却度不得身边亲近之人。”
“但老衲站在这里,肩承过往,要带着他们那一份,撑起这数十万载的禅因。”
“我登顶悬空宝寺,是我的苦命,在南天师眼中,却是我的幸运。甚至……是我的恶毒。”
“人与人之间猜疑至此,也怨不得谁来,是我平日少结善缘,不织良因。”
苦命长长地叹出一声,看向姜望,合掌一礼:“镇河真君顾念旧情,担当仁义,此来禅境,远途辛苦!”
“但悬空寺之事,悬空寺自承,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请镇河真君不必插手。一人生死,自有其命,一寺兴衰,自有其因。悬空寺已经准备好,接受自己的命运。”
他回过视线,将一双礼虔的手掌分开,大开中门,直面应江鸿:“南天师,昔日苦觉之死,我不能问。盖因他宁可脱离宗门,也要全他悯徒之心;盖因景国势大,悬空寺势衰,天下无一大宗,不仰中央鼻息;盖因悬空寺上上下下,数不清的禅修,数不尽的善信,老衲不可不顾念!”
“可苦觉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我虽修佛,却也修不出一个石头心。我虽修命,却也只得一个‘苦’字。见他被围杀于长河,如皮筏被拖走,我——岂无忿恨!”
四大皆空的和尚,坦然这个“忿”字,裸露这颗恨心。
“可佛宗行事,不以诡谲。世尊寂灭,教我慈悲!”
“悬空寺秉世尊本愿而传,以救苦天下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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